《柔云天下·白头吟》陌·沧遗

4、叁 及时之雨

　　赵旋的事墨琛早有所闻。大概是几个月前因为某件事而一时冲动出了人命，那人又偏偏是当朝徐外相的大公子，以至于现在还关押在天牢审问，尚未有最终结果，而赵雄将军也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家门。
　　然而那徐家大公子，也是城里出了名的二世祖。据说为人不堪，品行龌龊，倒也是活该。只可惜了赵旋。
　　怀柔怔然：“夫君，你有法子帮旋儿？”
　　墨琛点头。他知道沧州名魁宁夕颜一直在为此奔走，然而宁夕颜毕竟一介烟花女子，就是膝下承欢，也无法帮得上太大的忙；赵府为了不得罪徐相，亦匆忙与赵旋划清界限，毕竟这只是个庶子；而怀柔自己，怕亦是有心无力。
　　墨琛低声道：“至少能保住他的性命。”
　　怀柔一惊，眉目间都染上了喜色。这个弟弟与她关系一向亲密，从小便拉着自己的衣襟死不放手，满脸可爱的笑意。他又是庶子，自小受人欺压受尽了苦楚，却又故作坚强，小时候只有在自己面前才露出软弱的样子。长大后好不容易遇见了夕颜，却不想惹出了这般的祸端。
　　她这个做姐姐的，有心却无力。如今能有保住弟弟的法子，她当真是满心感激。

　　齐墨琛承诺下的事办的很快，不到一日，便安排了怀柔与赵旋见面。
　　旋儿憔悴了很多，雪白的囚服因血污和尘土肮脏不堪，往日意气风发的面容多了忧愁无奈还有深深的绝望。
　　怀柔踏入牢门的前一刻看见赵旋蜷缩在角落，地上的干草染上了暗红，她那亲爱的弟弟抱着膝头静静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听见牢门打开时下意识的抬头，怀柔记得如此清楚他的瞳孔中骤然绽放的狂喜。那一刻，自己数月来的担忧都不争气地化作泪水簌簌地流遍脸颊。
　　怀柔冲上去搂住赵旋，让他将头埋在自己怀中，手指温柔而颤抖地抚摸着男人背部的伤痕，终是不忍闭目任泪水滑落，濡湿了脸庞，落在男人的颈脖。
　　“旋儿，姐姐对不起你……”她无法控制颤抖的声音，轻柔带着深深歉意的话语在空荡的牢房中回荡。
　　“姐姐，不是你的错。”怀中的男人抬起头，淡淡不在乎道，“是我当时太冲动了。”
　　然而他的不在乎却再次让怀柔心揪疼痛，他分明那般痛苦，却只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内疚而强颜欢笑。
　　她一时噎住，手指抚过他的额头，滑落到他英挺的鼻尖，然后是苍白的嘴唇。她似乎许久未曾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弟弟，记忆中的他一直只是个孩子，却不想早已是个男人，能够背负起痛苦的男人。
　　“我，会死吧？”赵旋躲开她的目光，眼中不着痕迹地抹过伤感。
　　怀柔将他的一切反应收在眼底，心又是一阵疼痛，扳过他的下颔直视他的目光，坚定道：“你不会死。旋儿你听着，我和你姐夫还有夕颜，一定不会让你死。”
　　男人动容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一脸的坚毅，莫名的让自己安心，忽的释然一笑，轻轻点头：“谢谢。”
　　“夕颜……怎么样了……”脑中浮现出那张倾城笑颜，赵旋轻声问。
　　“她很好。”怀柔淡淡笑着，拍拍他的肩，“旋儿，你该为自己着想，我和夕颜都在等你。”
　　果然都是两个傻孩子，不论何时都只为对方牵肠挂肚，却不懂得自己的好才是对方心底最大的念想。
　　这样的爱情，该是多么让人倾慕！
　　而她自己……滑稽得有如戏剧。
　　怀柔从不曾对弟弟能完全脱罪抱有希望。不论如何，人总是旋儿杀的。做错了事便要为此付出代价，这是怀柔一直坚持的想法。怀柔只盼着保住一条命，日后总会有出路。
　　因此当那日听到赵旋被判流放时，满心的喜悦便那样涌上心头，对丈夫的感激也无法言喻，似乎三年以来的埋怨都在这一刻淡了许多。
　　怀柔是个易满足的孩子。自小娘便这样说。

　　这日夜里，怀柔特意为丈夫熬了温胃祛寒的干姜粥做夜宵。正端着粥走到书房外，便听得房内传来争吵之音。
　　这么晚了，难不成还有客人？
　　“大人请回罢。”只听见墨琛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齐大人，”有把陌生的声音促狭一笑，谄媚道，“大人您再考虑考虑，这可是桩绝对的好——”
　　“不必多说。”话未说完便被墨琛打断，“此等小人之事，我齐墨琛绝不会做。齐墨琛效忠皇上，必当为此朝尽心尽力，怎能与汝等同流合污。”
　　话语说得狂妄却正直，没有给那大人留一点情面。
　　怀柔不禁吃惊，她似乎从不知道自家相公面子竟大到了这般地步。想必那大人是想贪污或甚的，竟不惜深夜到访想让墨琛从中疏通关节。
　　“还请齐大人再考虑考虑。”那人依旧不死心劝道，忽又话锋一转，“是了，不知齐大人听说了昨夜贩卖奴隶的永乐坊，有贼人意图放走大批晋奴的事？”
　　不知那人为何提起这个话题，怀柔却感到内室的气氛似乎蓦地窒息。
　　昨夜？贼人？怀柔不由想起昨夜在府外见到重伤的丈夫。难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怀柔惊出了一身冷汗，硬生生地将心底的猜疑压下。
　　正当怀柔猜测之时，便听见墨琛应道：“这只怕不是大人该管的事罢。大人还请回！若是明日被有心人得知大人您夜访齐府，怕是对大人名誉有所影响罢。再作停留，大人不要怪齐某无情。”
　　男人的话语在黑夜中显得异常清晰，怀柔暗暗听着，心底竟升起一丝莫名的骄傲。那是她的夫君，如此耿直如此骄傲不屑于任何小人之举的男人！
　　这样的男子汉，她又怎能去怀疑他？
　　房门被推开，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官员从房中大步走出，那气急败坏的扭曲面容让怀柔恶心。见房中已无人，怀柔轻轻走进房中，掩上门，看见墨琛正挺立在书桌前，眉间紧锁，无边的厌恶、鄙夷以及恼怒。
　　“有事么？”听得有动静，墨琛侧头，讶异道。
　　“秋夜寒冷，我给你熬了干姜粥，有温胃之效，趁热喝罢。”说着，怀柔将粥碗放在桌上，脸上浮现的温婉笑容让墨琛微微失神。
　　似乎他们真的是那样平凡的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谢谢。”
　　“都是夫妻了，还道谢什么？”怀柔轻笑，一福身子，诚恳道：“倒是我，谢谢你救了旋儿的性命。”她凝视着他，双眸仿佛天上的群星一般璀璨明亮，那般纯洁，又仿佛悲悯的女神。
　　他一时间竟看得失神。站在这个如此纯洁如此善良的女子面前，他是那样的肮脏不堪自惭形秽。
　　也许不用太久，他便会沦落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那时候的她，是不是亦会像帮弟弟一般竭力帮助自己？墨琛心底一阵苦涩，必是不会的，她与赵旋是至亲，自己不过是个外人。
　　所谓夫妻，便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不必谢。”他扶起她，静静地凝视着她，“以后叫我燕云罢。”
　　那是他的另一个名字，埋没了十余年的回忆。
　　“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