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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成百上千个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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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伊始,所以刚入深秋。
陈壹梅其实才开学不到一个月,最近班里在上报贫困学生,会发放相应的补助。陈壹梅翻着群里的报名资料,打开电脑,准备填写一下自己的基本信息。
陈壹梅想自己现在算是孤儿?
算是吧。
陈壹梅在申请表上打钩。
她记得大一的时候,她稀里糊涂地没写这个补助申请,因为太过胆怯,害怕交涉,所以就没敢去争取。
而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学院有一个每月临时补助,陈壹梅认真地写了。
原因是,她的父亲在暑期的时候查出了尘肺。
不知道为什么,陈壹梅竟然松了口气——
或许你可以理解为,陈壹梅的父亲身体本就不好。
年轻时为了给母亲治病欠了很多的债,母亲死后,奶奶说把她给出去,父亲摇摇头拒绝了。
父亲那个时候一直在煤矿里工作,干了快二十年,一次爆破不小心震下来父亲头顶矿洞
左上方的石头。
石头砸在父亲的肩膀,血殷出来。
但是万幸,父亲没事。
可是父亲的肩膀却因为这次事故受伤严重,再也没办法再干什么重活了。
陈壹梅父亲结婚晚,她出生也晚。
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四十岁了,离开煤矿两年了。
但是煤矿里的高压、高污染、高风险环境,却给父亲的身体带来了巨大的伤害,父亲的肺一直不好,连日咳嗽不止。
陈壹梅今年是21岁,三年前,她19岁。
父亲就快60岁了。
她每日睡前,在另一个小房间里听着父亲的咳嗽声,含着泪水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能爬起来,缩在被子里,打手电看书,突然翻到一个议题:穷人究竟该不该生孩子。
陈壹梅想爱远比金钱重要。
如果能够是丰沛的爱就更好了。
从确诊的六月初,到陈壹梅离开学校的九月,不够三月,父亲从一个略有力量的男人,变得形销骨立,如同枯槁。
死亡来得特别快。
快到陈壹梅觉得是这个世界为了让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等不及的裹挟走了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与事物。
那远山的茂密树林下,一个坟,变成三个 ,再变成四个。
陈壹梅磕长头在坟前。
泪水把自己淹没,她毫不在乎地躺在坟前的土地上。
土腥味钻进她的鼻腔。
有草尖在挠她的指尖,风一吹周围的树波浪一样地翻滚着,有海啸一般的声音。
一只蝴蝶追着另一只蝴蝶落在她的手指间。
再见。
陈壹梅说。
她想起自己的名字。
于是把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地吐出来:
陈-壹-梅。
吐出来再吞回去,含在口腔在,咂出几抹来自生命最根源的腥气。
在她父亲的嘴里,她的名字是母亲起的。
妈妈是和梅花似的女孩,美丽,高洁,典雅。
妈妈希望她也是。
她小时候总是被欺负。
父亲不在家,她每天都跟在眼睛不是很好的奶奶后边,一身灰扑扑的,头发又长又乱。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嘲笑她是“小白菜”“丑八怪”。
陈壹梅和他们打架,打不过总是被打倒,磕倒在石头上。
明明是她受委屈,最后奶奶还要领着她挨家挨户地去道歉。
在这种环境下,慢慢地她就不再打架了,也不再说话了。
她一直缩在角落里,低着头。
窗外的阳光陈壹梅觉得刺眼,她把临时贫困申请材料认真地填好,放进了书本里。然后把自己的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教室乱哄哄地吵闹着,她滚烫的泪水渐渐濡湿自己单薄的外套。
大部分时候,陈壹梅都很讨厌现在的这个自己,没有什么优点,也不能扛起家里的重担。
她没办法不自责自己。
却又除了自责别无他法。
她一边哭,一边胡思乱想。
忽然间她觉得有什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她抬起头来,先是泪眼模糊地看见站在窗边的傅恣杨,然后看见自己桌子上的纸飞机。
她盯着傅恣杨,傅恣杨示意她打开纸飞机。
纸飞机被打开,上边写着几个大字:要开心。
陈壹梅盯着纸飞机,捂着自己的嘴,一边笑,一边哭。
本来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仿佛忽然清澈起来,她抬眼的瞬间一下就看见了站在窗台旁的傅恣杨。
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傅恣杨的身上。
记忆总是美好的。
陈壹梅狠狠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把自己纷乱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拉扯回来。
蹭了一下眼角的泪,她开始编辑今年贫困申请的理由——
父母亲人皆因病亡故,目前一人生活,未有经济来源——
陈壹梅现在花的钱是父亲和母亲这么些年来辛辛苦苦给她攒的“嫁妆”。
终于编辑完了贫困申请表,陈壹梅喘了一口气,从头检查一遍,准备一会再去打印一张空白的然后抄写后上交。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头上昨天被砸的地方已经结痂,肿起来青紫的包,看起来有些可笑,又,又惨兮兮的。
陈壹梅用手拉住自己的嘴角,让它向上扬起来。
太累了,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疲倦、感到厌弃。
初秋还有一点阳光,洒在她的后背,画出一个又一个光圈,映着空中飞舞的尘埃。
练舞。
陈壹梅带着巨大的排斥去。今天还是在学动作的路上,陈壹梅笨拙地在队伍最后一点一点跟着。
她记得,她大二的时候参加运动会——当然是观众。
那个时候有一个女孩的长跑很厉害,拿了好几个第一。
很巧的是,那天她在操场角落练口语,刚好碰上这个女孩在的校田径队的聚会,女孩坐在一边,陈壹梅听见有人叫她:君砚。
那个叫君砚的女孩好像说道:“哈哈哈,其实我一开始是很讨厌跑步的,但是坚持下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陈壹梅只记得那日的掌声,灯光与鲜花,今日却想起了那个女生所说地坚持下来。
她把这个向下的动作,狠狠地弯下去,然后她听见自己骨头清脆的一声。
老师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她听见清楚的一声“不错”,笑容不受控制地爬上她的脸,即使这个动作让她疼得冒汗。
陈壹梅今天这两个小时练得非常的认真,动作的问题也少了很多。
大家都操练结束后,陈壹梅在练舞房里加练,程老师在一旁坐着喝水,一边喝水,一边看她的动作 。
按道理来讲,小说中若是出现这种情节,那陈壹梅必定是笨拙但有天赋,不断地练习就会激发出超乎常人的能力。
但现实是,陈壹梅的四肢没有舞感,所以摆出的动作僵硬且不好看,虽然动作对了,但是没有一个是有味道和美感的。
陈壹梅擦汗,感受到了疲倦。
程阳拍了拍手掌,响脆的声音在空荡的练舞房里格外地清晰。
陈壹梅有些意外地停下来自己的动作。
“怎么了老师?”
“今天就先这个样子吧。已经很不错了,进步很大。”陈壹梅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认真地点头。
老师拎起包准备离开,路过陈壹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大三。”
程阳点了点头,然后笑着看着陈壹梅说:“看起来有点像大一的。”
“嗯?”
“有点呆呆笨笨的。”
好吧,老师是说她像傻子。
陈壹梅跟在程阳身后离开练舞房。
出了门就看到了李子麦和傅恣杨。
傅恣杨接过李子麦的包,李子麦看见程阳经过,立马跑了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程阳。
“阳阳老师,你为什么不带我们这个队啊?真的很想你!”
“小方老师也是一样滴。”程阳笑着说道。
“但还是觉得你好。”
“你基础那么好,谁教不是一样?”程阳打趣道。
李子麦笑嘻嘻的松开程阳。
程阳抬头看了一眼傅恣杨——
真高。
“这是你的新男朋友?”程阳笑着问。
“什么新,阳阳老师你就会瞎说,这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好不好?”李子麦说完,娇羞地挽起来傅恣杨的胳膊。
程阳又往回看,看到了那个缩在门口的陈壹梅。
她对着陈壹梅喊了一句,“还在那里愣着干吗?跟我一起走啊。”
陈壹梅这次机灵了,没看傅恣杨和李子麦一下子就跟上了程阳。
陈壹梅在风中说:“谢谢老师。”
程阳踏着她那粉色高跟鞋,摇曳着走远。
陈壹梅听见身后的声音——
“你今天下午不能陪我一起去图书馆了吗?”
“今天下午,我要和我们班其他负责人,以及班主任开评议会。评议贫困申请的推举名额。”
“那好吧。”
“别生气,开完会我就去找你。”
陈壹梅被风灌得胃疼,准备回宿舍休息,到了宿舍却发现,自己没带钥匙,舍友也没在宿舍。
倚在门口愣了一会,等她想起来阿姨那里有钥匙的时候,胃也不痛了。
于是懒散地拎着自己的包和水杯,慢悠悠地下楼,往教学楼走去。
陈壹梅上自习的话,不是很喜欢图书馆,她一直觉得图书馆压抑,人多还拥挤,所以她一般都是去公共课教学楼里上自习。
那里教室多,选择的机会也多。
她一般会选择一个最角落的教室,最角落的位置。
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也因为她比较懒,所以她都是早上到这个教室,待到晚上吃饭再回去。
路过食堂,她简单地买了杯粥就往教学楼走去了。
在教室里看了会课本和课外资料,陈壹梅觉得眼睛很累,于是放下了书本,拿着水杯去接了半杯水。
拎着水杯回到教室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教室里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说话。
她在心里吐槽,怎么在教室里还有这么多人说话。
陈壹梅准备大摇大摆地推开门,以此来暗示他们教室里需要安静。
却忽然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听见傅恣杨说:“但是人际关系也是体现这个人的品质性格的一个方面。我们十三个班委,投她的都不过半数。”
陈壹梅抬头看教室前的门牌,发现自己竟然走错了。
可是她却没有力气迈步离开。
门内的讨论还在继续。
“可是陈壹梅成绩不错,而且家境也的确不是很好,她算是必须资助的那一类吧。”
傅恣杨又说道:“但这个孤儿也只是她自己圈画的吧,没有任何的证明资料。”
“我觉得不应该给她。”傅恣杨补充道。
陈壹梅忽然想到一件事,就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九岁了,过了十八岁,她算哪门子孤儿呢?
她有些苦涩地笑了。
可是又没办法克制地去想,她的家庭是怎么样的应该没有人被傅恣杨更了解了。
所以。
傅恣杨是刻意为难,还是觉得她是个“骗子”呢?
门上其实有一个小窗户,是不透明的,印不出屋内的影子,却映着她。
成百上千个她。
是滚热的泪流了下来,她最近哭太多次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舌根发苦,嗓子里有很重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