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落雨北山晴》游知

44、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纪妈妈看了眼剩在桌上的饭菜，她叹了声气，起身去厨房盛了碗西红柿鸡蛋汤回来，她想起一事，又问：“我都忘了问你，你工作找好了没？回来后，在哪上班啊？”

　　“我没找工作，我考上研究生了，要再读三年。”纪晴轻轻放下碗筷。

　　听完纪晴说的话，纪妈妈一时竟愣住了，她含着气说：“你毕业了，不工作吗？你上大学花了这么多的钱。”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湿彻，整颗心都凉透了。

　　“妈，我考上研究生了呀！”纪晴隐忍着，笑容挂在脸上。

　　纪妈妈嗤笑：“那有什么，现在研究生一抓一大把。”

　　虽然已经做好准备，但还是会难过。

　　纪晴隐去眼中雾气，用身体后推椅子，却不小心发出刺耳声音。纪妈妈顿时拉下脸来，她厌恶地瞟了一眼纪晴。

　　纪晴也不在意，只看着她，平静地说：“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过年了吗？”

　　“不知道。”纪妈妈随口说完，继续翻着鱼肉。

　　“那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你想说，你就说呗。”

　　纪晴自嘲地笑了笑，她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裙摆上的缝合线。

　　“你从来没有在亲戚面前说过我一句好话。你每次和她们见面时，都在不停地向她们抱怨我，不是说我学习不好，就是说我不做家务不懂事。你知道每次见面，她们都用什么眼神看我吗？”

　　纪妈妈夹起一筷子鱼肉放到嘴里，她嚼了嚼，不以为意地说：“我是你妈，说你两句怎么了，我还说不了你了！”

　　纪晴扯开嘴角，眼中一片灰寂。

　　她不死心地追问：“高三那年，放学那么晚，你从没接过我一次。上大学后，你每次都要等我找你，才不情不愿的给我转生活费。这半年来，你知道我在外面实习，但每次跟我打电话都是在问我工资能拿多少，从没问过我，工作辛不辛苦累不累。”

　　纪晴说完这些话，心里也轻松下来，她呼出一口气，她已不指望妈妈会理解她。

　　果然，纪妈妈先是惊愕，接着有些迟疑地问：“我没问过你工作累不累吗？”她看着神情漠然的女儿，忽而有些恼怒，“工作不都是这样，谁不辛苦！你怎么不问问我辛不辛苦累不累呢！”

　　纪晴失笑，她松开捏着裙缝的手指，没再接话。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迎来什么，她无意识地往椅背上缩了缩身体。

　　果然，只见纪妈妈重重地撂下筷子。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你外公外婆不看好我跟你爸的婚事，他们觉得我俩结婚后，过不好日子。你爸当年一穷二白的，我不顾父母阻拦，还是跟他结了婚，你说我图能什么，我就图他人老实能干能顾家嘛！哪知道，你刚上小学，他就被调到外地工作。这么多年来，你又不是看不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丢给我，你说我累不累！你这个人，但凡有点良心，你怎么不问问我，累不累呢！”

　　纪妈妈转脸，看向餐桌上的饭菜，越看越烦，她噼里啪啦地连盘子带碗全都丢到垃圾桶里。她拎起垃圾袋，打开门，十分嫌恶地将它丢到门口，她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虽然已经做好准备，但纪晴还是被这大力的摔门声吓到，她攥紧十指，挺直腰背。

　　纪妈妈回头见女儿一副傲然模样，她气不打一出来，冷笑着奚落：“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谁家父母不骂小孩，我讲你两句怎么了，你有什么好气的！我小的时候，你外公外婆不也是这样，我不也好好地长大了！”

　　纪晴的手指动了动，她看着眼前，这位本该是最爱孩子的妇人，她缓缓说出心中决断。

　　“其实，你根本就不爱我。所以，也不希望我过得比你好。你是不是觉得，即便纪晴考上大学了，又怎样？毕业后，还不是要回家结婚生小孩。最后还是会变成‘我’这样，变成所有家庭妇女的模样。只能抱怨，却再也挣扎不出去。而这个时候，妈妈，你就会走过来假意安慰我，你会对我说，‘看，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永远只有你的妈妈。’”

　　纪晴神色平淡地说完，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纪妈妈看。

　　显然纪妈妈的心思被纪晴拆穿，她面色上闪过一丝慌乱，她争辩道：“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我可是你的妈妈啊！我难道对你不好吗？从小到大，不都是我在照顾你吗？”说到这，她觉得自己又占回上风，声音也越来越大，“我是你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还要怎样你才满意！我怎么就没盼着你好了？你看对门邻居，她家女儿没考上大学，读个大专就回来结婚了。我都让你上大学了，再说，我也没催你结婚呀！”

　　“今年春节，你不是让舅妈给我介绍男朋友？”纪晴的声音越来越轻。

　　“哎呀！这不是聊天时顺嘴一提嘛，找不找的到还两说呢？你不要这么死脑筋好不好！”

　　“要是找到了呢？”

　　“找到了，就去见见嘛，又没让你立刻定下来。”

　　“你看，你就是不爱我，你从头到尾只爱你自己。”

　　纪妈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哐哐拍着桌子，大声地嚷：“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的！毕了业，该结婚就要结婚，该生小孩就要生小孩！我觉得你太偏执了，你这样爱较真的性格真的不好，我看以后，谁能受得了！”

　　纪晴没有接话，只看着空无一物的餐桌。

　　纪妈妈见纪晴没再反驳，只以为说服了女儿，她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

　　两人离得远了，纪晴这才觉得透过一丝气来。

　　纪妈妈坐在沙发上，吸了口气，幽幽地说：“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你爸调到外地会升职，会涨工资，我才不会留在这个家里照顾你呢！”

　　想起往事，纪妈妈眼角划过一滴泪水，她叹了声气，紧盯着呆坐在餐桌前的纪晴。她声音里，满是怨恨。

　　“凭什么要让我让步！凭什么要让我留在这个家里照顾你！要不是为了照顾你，我也早就晋升了！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

　　听着纪妈妈的妄言，纪晴觉得她无法呼吸了，她快要窒息。但她还是硬撑着挺起后背，她抬手，快速抹去眼泪。

　　但，还是被纪妈妈发现，只见她灰暗的眼神里，瞬时，燃起一束火苗。

　　“你哭什么哭！你有什么可难过的！你该感谢我才对，你看，你是个女孩，我不还是送你去上大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你奶奶就看不上你，可结果呢，哼！她没想到家族里只有你上了最好的大学。哎呦，她估计都要被气死了！想当年，就因为你是个女孩，我在你奶奶那里遭了多少冷眼，受多少嫌弃！呵！现在，可真是一报还一报哟！”

　　纪妈妈越说越开心，她忽然想起一件趣事，她恣意地笑了起来：“当年，她发现你是个女孩后，还想把你送走呢！”

　　纪晴的心，平稳的像是不会跳动。

　　她麻木地点点头：“那为什么不把我送走，送走后，你还能再生一个。”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是真的想过，还不是你爸不愿意，拦了下来！”

　　一时间，纪晴心中，升起难以言明的愤恨思绪。她用手捂住脸颊，边哭边笑。她瘦弱的胳膊，正卖力地支撑住她那轻到会随时飘走的重量。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已然坍塌。

　　她张了张嘴，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纪妈妈看着远处好像在说些什么的女儿，一脸嫌恶：“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可真恶心，真令人讨厌！”纪晴听到她的声音变得空灵起来。

　　纪妈妈见纪晴得出这个结论，她神经质般地大笑着，她看着纪晴，像看着自己的仇人。

　　“你知道就好！”

　　这句话，彻底击碎纪晴早已残破的内心，仿若最后一口气被人硬生生地从身体里奋力抽出，她痛到身体发颤。

　　纪晴扶着餐桌艰难站起，她从身体最深处，爆发出最哀伤的声音：“我恨你！”

　　纪妈妈痴笑出声，她悠哉地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她脸上没有一丝流过泪的痕迹，妆发整齐，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看着平日里木呆呆的女儿，变成现下这种仓惶崩溃的模样，内心快慰不已。

　　“这下你什么都知道了，你应该跪着感谢我才对！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尽心尽力，供你吃供你穿，还让你去读大学，现在还忙着给你找对象。你以后，可要好好报答我呀！”

　　一字一顿，连在一起就是一句话。可纪妈妈竟像听不懂一样。她呐喊出来的话语，像是打到沙堆上，软绵绵的没有回音。

　　纪晴倦极，她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体，不可抑止地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的身体已然支撑不住她灵魂的重量，她像一片即将被碾成泥浆的枯叶，摇摇晃晃间，她扶着墙壁，慢慢摸索到卧室门口。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门，再关上门。

　　她缓缓跌落，尘埃深处。

　　纪晴躺在地板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她抱住自己，眼泪又无声地流了出来。

　　隔天清晨，纪晴被热醒，睁开眼，她发现她在地上躺了一夜。她挣扎着，忍着酸痛，揉着僵硬的四肢慢慢起身。收拾好自己后，没有一丝留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