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猎》槐夏夜

61、番外一

　　久桐幼时，偶然得知自己的生母尚在世。
　　他自小被耀锦收养，成了她的首席大弟子。耀锦所在的门派名下存在不少灰色产业，耀锦的师父想让她接手，遭到与耀锦同门的其他师兄弟的一致反对。
　　“我们派从未有让女流当掌门的先例！”老虎们齐力去师父那闹时，耀锦却坐在掌门身侧，不紧不慢地抖了下烟枪：“先不论男女，诸位若是能打得过我，我自会把这掌门之位让与他。”
　　耀锦出口，堂下一片死寂。久桐躲在柱子后、坐在一只大白老虎的脖子上偷看到全程，对自家师父佩服不已。
　　“小兄弟，你能不能下来？你太重了，我脖子好疼。”白虎青年说话温声细语，白瞎了这么大的个子。久桐玩心大起，两脚一折，便牢牢扣住对方的脖子。
　　“疼……啊疼！”虎族男子一时间喘不住气，直接摇摇晃晃摔进堂内。掌门见此场景，不由立马站起：“这不是胥之少爷嘛！久桐，快从他身上下来。”
　　小老虎意犹未尽，还没欺负够人，就被耀锦拽着脖子提了起来。胥之咳了好几声后才开口：“那个，家父说，贵掌门欠的租还没交……”
　　“这……不就多欠了一天，怎么就派儿子来收租了？胥之少爷坐，我等会就把银子给你。”掌门甚为无奈，到后院去领钱了。久桐见胥之时不时瞟向耀锦，鬼鬼祟祟的，便忍不住说出大实话：“我懂啦！你是故意找借口来看我师父的吧？”
　　被耀锦和胥之联手丢出堂屋，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久桐莫名其妙又愤愤不平，便想跑山下的红漆瓦楼里找亲娘诉委屈，顺带讨点糖吃。小老虎很小就知道那楼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也理解他亲娘为何把他丢给耀锦养。
　　他听多了花楼里的声音，却总平复不来心情；大堂内传来的是靡靡之音，但厢房内只有纯粹的惨叫和求饶。久桐每次过来都会被亲娘数落一番，手心里却会多出许多糖果，偶尔还会附带她为他织的小荷包、小玩偶。
　　可今天，他母亲塞给他的，却是块价值不菲的玉环，上面刻着的龙虎相争花纹，激得久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今国君尚为储君时，曾临幸过奴家。娘当时年轻又冲动，说什么都要把你生下来。”女人用她干枯的双手握紧久桐的肩膀，意味深长，“娘曾努力过，但如今已服了命。娘如今不求能攀上高枝，但娘也不能让你被欺负。耀锦是奴家认识的最厉害的人，她能教你防身和礼义廉耻。将来你若有出息了，娘便能含笑九泉！”
　　那枚玉环交给久桐后不到一周，他母亲的尸体便从楼内运出。几位穿着官服的大人起先围住了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都被耀锦轰走了。
　　天家将他视为眼中钉。掌门被杀、徒弟流散，耀锦被迫接手一个几乎败落的门派。她和胥之两情相悦，却总有些不认识的长辈、穿着官袍的人出来闹事，导致他们迟迟无法成婚——久桐能感觉到这事隐约和他有关。
　　小老虎不懂，他只是接过了亲妈送她的玉佩，怎么反连累了身边的所有人。他为此感到茫然又惶恐，试图独自下山离开，每次都被耀锦和胥之好说歹劝地接了回来；折腾了几次后，久桐也想开了——他对耀锦和胥之来说像他们二人的亲生孩子，只要和他们在一起，自己能一直安心在此生活，等自己长大后，也要像对待亲爹娘一样孝顺他们。
　　直到那被他当做亲弟弟疼爱、只有两岁的烛夜，因为馋嘴而偷喝了国君赐他的甜汤。
　　幸亏，烛夜九死一生，从阎罗殿回到了现世；可他的身体自此难再驾驭法术，在炎瑠国势必会成为异类；即便耀锦从未因此冷待久桐，甚至连烛夜身体的原因都再也不提起，可一旦听到烛夜被人说闲话，久桐总会感到内心像被钝器砸了一般痛苦。
　　此刻，久桐总算醒悟，如果他再不采取行动，他将不再能保住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少年表面装作没心没肺地四处游玩取乐，暗中却开始纠结党羽，谋求弑君称王之业。

　　“国君大人，醒醒。”
　　久桐猛地睁开眼睛。夜已深，床边的珂萝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是珂萝啊。朕刚刚怎么了……”大老虎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
　　“您出了一身虚汗，手乱伸，老在喊‘屠城’‘全杀了’这种话。”珂萝拿手帕擦去久桐额头的汗珠，“妾身这就安排下人做碗安神汤。”
　　“不用，喝杯凉水就行。”久桐揉揉眉心，当年举兵弑君的几场战役，对他刺激不小，“怎么在你这，朕就老做噩梦？”
　　“您在其他妃子那……也做过噩梦，但她们不敢叫醒您。”珂萝笑了笑。
　　“有什么不敢的。”久桐撇嘴，“见着朕被梦魇所绕，还不知道搭把手？”
　　“她们怕若是半夜叫醒您，反会惹怒您。”珂萝褪下久桐的睡衣，开始给他擦背。
　　“那你怎么不怕朕？”久桐顺势握住珂萝的手。
　　“妾身愚钝，家乡在外邦，不懂炎瑠国的尊卑纲常，只会凭着为妻的本能，把侍奉夫君当己任。”珂萝在他耳边轻轻说，“见丈夫不舒服，第一反应便是叫醒，也没想过自己该不该、配不配。若是冲撞了您，也请恕罪。”
　　“你把国君当夫君，真是好大的野心。你不怕朕，朕该怕你。”久桐大笑，转身将珂萝揽入怀中。
　　珂萝相当聪慧，且知道该怎么哄久桐。也许她得知了杰奎琳母子的死因，也许她摸透了炎瑠国后宫的权力背景，也许她真的对久桐产生了爱意——无论怎么猜测，都能证明她是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女子。久桐理解她、欣赏她，也正因此，当君后在宫斗中中毒身亡时，久桐谁都不相信，惟派珂萝暗中调查此事。
　　“君后的兄长乃建国大将军，这事要是查不出结果，朕的皇位都不一定能保住。”久桐对珂萝吩咐道，“只有交给没有背景的你来查，朕才放心。”
　　珂萝知道，君后真正怎么死的不重要，而是要利用这场案子，办成久桐需要的结果。她贿赂宫人，与嫔妃们打好关系，从中推敲出了前因后果，知晓国君这次想借机敲打大将军，且惩治户部——也就是说，这起案件，要办得与户部侍郎之女扯不开关系。当她把所谓的真相大白告诉久桐时，老虎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你若在前朝，便是朕的心腹之臣。”
　　“在后宫就不配当您的心腹之臣？”珂萝有点赌气地问完，久桐却哈哈大笑：“心腹之臣本就该让皮糙肉厚的爷们当，为朕鞍前马后，万死不辞；若你像他们那般为朕奔劳，朕的心早疼得碎成一块块，只能丢御花园里喂鲤鱼了。”
　　珂萝瞪大了眼睛，撇了撇嘴；可她依旧本着礼仪，对久桐道了谢。
　　失败了啊。久桐皱着眉头心想，枉他还特地补了马格纳的戏剧，想着能说点好话哄妃子。可炎瑠国的妃子们都不吃这套，每次听他用示弱的口气甜言蜜语，眉头都皱出河道了；他本以为这些话对马格纳的珂萝也管用，但对方只是因为脾气好，才没把心情明显地写在脸上。
　　“国君大人，妾身比起马格纳的夸张戏剧……更喜欢炎瑠国的话本。”珂萝看出了久桐的尴尬，“妾身平日也经常和姐妹们探讨《青霖传》里的故事，您无需为我们特地研究马格纳的情话。”
　　“你们都爱侠女？”久桐瞪大眼睛。崽崽的女朋友要到他宫殿来，岂不成了他嫔妃眼中的女神了？
　　“的确爱侠女，但大家更爱男三号与男四号之间那份跨越生死的交情。”珂萝捂嘴偷笑，“几个妃子还专门为此写了不少文章、绘制了不少画作，国君大人若是感兴趣，也可以跟大家一起研究，这可比您对咱们研究甜言蜜语更有效。”
　　感觉会踏入一个未知且危险的领域。久桐下意识地颤了颤耳朵，回答得竟有些不干脆：“朕……下次一定。”

　　时隔多年，马格纳的人再次访问炎瑠国，密谈收复隐代之森一事。久桐倒乐得见马格纳那位俊俏的兔子，结果来的却是熊，让他的热情瞬间灭了大半。
　　“陛下公务在身，不便前来，但他为您带了马格纳的诸多特产和珍宝，望您笑纳。”年近四十的弗雷德在气场上稳重了许多，依然精神抖擞。
　　实际上弗雷德也算是帅哥，但始终不是久桐喜欢的那一款——玉澄长相清秀且气场柔和，看着就想亲近；可弗雷德总多了更多雄性气场，即便经常脸上带笑，却难以让人靠近。久桐自认他的长相和弗雷德是一类人，和后妃们说起此事，却遭到了一致反对。
　　“妾身认为弗雷德里克阁下比您看着更开朗些。”说出这句大实话的嫔妃，久桐已经整半年没临幸过她了。
　　“好久不见啊，团长大人。”久桐象征性握了握弗雷德的手，“国王和朕的师弟在你们那都还好吗？”
　　“陛下一切都好，这次实在抽不开身，才安排我来叨扰。您家烛夜除了还没结婚，也是一切都好。”弗雷德笑道，“虽说恋人是稳定的，可烛夜就不结婚，主打一个自由自在。别说他爸妈，我看着都愁。”
　　“去年还说他要结婚，怎么今年又不结了。”久桐皱眉，“他又没换对象——女方也愿意和他这么耗？”
　　“蓝烟前阵子去带兵平了场地方叛乱，最近想竞选骑士团副团长的位置，就暂时先推迟了婚事。”弗雷德笑笑，“她是能当领袖的人才。比起蓝烟，我反而更担心烛夜哪天年老色衰，只会被他女友嫌弃。”
　　“崽……烛夜职位在骑士团也不低，没到靠老婆吃饭的地步。话说，你们怎能让女子去战场？”久桐皱眉，“杀伐之事，让敏感又善良的女子去做，简直暴殄天物。”
　　“能用的人才，我就会用。”弗雷德一笔带过，“国君大人，闲话我们也聊得差不多了，来谈谈隐代之森吧。”

　　隐代之森有狐火砂，可供马格纳继续开发魔法机械类材料。炎瑠国并不乐见马格纳吞并隐代之森，这只会让马格纳变得愈发强大；但在马格纳已开发出魔法机械的当下，炎瑠国也拒绝了与隐代之森通过和亲建立联盟。炎瑠国目前没有马格纳的技术和隐代之森的资源，只有严苛的律法和可圈可点的军队战斗力。久桐知道再这么死守下去绝不是长远之计，总想着能从这俩国家捞到其中一点好处——当然，相比之下，他更想要马格纳造魔法机械的技术。
　　如今马格纳的骑士团团长找上门来，正是为商谈共同讨伐隐代之森一事——炎瑠国可以分得隐代之森的资源福利，对隐代之森享有部分统治权，马格纳也许可进口魔法机械，与炎瑠国共利互生。
　　“拿战争当生意谈，脸皮真厚。”久桐告别弗雷德后，就回到了御书房，“不愧是海盗余孽，搞个侵略战争还能说得冠冕堂皇。但要是朕不表态，马格纳的技术就与炎瑠国无缘了。好一个弗雷德里克！”
　　“这也许……都是玉澄陛下的主意，团长只是来传话的。”珂萝为久桐沏了杯茶，“前阵子表姐来信，马格纳新贵族的一位新秀在宴会上毒发身亡，当场吐血，可把周围人吓得不轻。那人本来才华横溢，可惜他主张成立议会，想架空玉澄陛下的权力，还弄起了结社……玉澄陛下自然留不得他。”
　　“马格纳那么大，玉澄必须集权，若是朕，朕也会选择杀掉那个人；但这次利用隐代之森来发财，不是他的主意。”久桐揉着眉心，“他不会掠取，弗雷德却擅长。你看看前年的璇星谷，要不是兔子主持签和平合作协议，早被那熊弄得丧权辱国了。”
　　“幸亏玉澄陛下在，不然不知大陆会被弗雷德里克折腾成什么样。”珂萝叹了口气，“早年我听表姐说过，骑士团团长开朗阳光，人缘颇佳；但如今他得了权，就锋芒毕露了。”
　　“你看他来这开会，还不忘去赶我们的晚市给玉澄买点卤豆干呢。他这么能讨好玉澄，玉澄不太可能主动削他的权。”久桐刚说完，就听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霄仪是久桐和珂萝的爱女，即便不是所谓的嫡长子，依旧因为品行端庄、谦虚好学，在同辈皇嗣中颇有威信。久桐的几个皇子大都性格温顺，长公主反成了性格最硬的孩子。
　　“父王，我刚听闻，我们要与马格纳合作，在战争中提供支援。”霄仪话一出，久桐就沉下脸来，“孩儿愿亲临战场，为父王分忧。”
　　“朕只希望，你作为一个女孩，能无忧无虑度过这一生。”久桐说完，霄仪便抿起了嘴。见长公主沉默以对，久桐反心情大好，瞥了眼珂萝，继续道：“比如此刻，若朕许你上战场，你就不会忧虑了吧。”
　　“啊！那是当然。”霄仪猛地抬头，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明显，忙低下头去。
　　久桐打量着他的女儿。霄仪继承了她生母的美貌，却和久桐有相似的灵魂——若是让她嫁个老实人、好好相夫教子、天天与家务事打交道，怕是这辈子都不得笑颜。
　　“在这之前，你得先有点理论准备。明日起，朕带你上校场。”久桐说罢，霄仪欣喜不已，连说了好几声谢父王，才不舍地离去。
　　“朕这么多孩子，也就只有她一个，来主动请战。孩子想努力，朕没有不帮的道理。”霄仪走后，久桐大笑几声，拍了拍珂萝的手，“你也别担心，朕会保护她的安全。”
　　“妾身谢过国君。”珂萝感慨不已，向久桐行礼。
　　“对了，朕得再给你分配点任务。”久桐眉间含笑，“给霄仪先物色几个高官家的侍君吧。待她之后生子，必定需要几个有能耐的小伙子帮她挡一阵风波的。”
　　“几……几个？”珂萝瞪大了眼睛。
　　“照霄仪这劲头，以后就算不当国君，也会当将军的。有权势之人，多找几个配偶很正常。”久桐扬眉，“你都嫁来这么久了，还不习惯炎瑠国的风俗？”
　　“妾身……怕姑娘累着。”珂萝叹气，“妾身还记得当年生霄仪时的痛苦。多夫多子，对女性并不见得好。”
　　“对男性也不好啊！朕要少点嫔妃，说不定比现在能年轻个五岁呢！”久桐的话把珂萝逗笑了。老虎见鱼女笑得花枝乱颤，便得寸进尺，把珂萝一把拽到自己大腿上：“来来来，你来数数朕眼角的皱纹有多少道，都是被你们害得。”
　　“妾身才不上套呢。要是老实数了，就惹国君不高兴；数字报多报少，都是欺君。”珂萝说罢，便被久桐拦腰抱起。两人走入里屋，调笑声不绝。
　　一年后，久桐的长公主霄仪，随久桐参与了马格纳对隐代之森的战争。这场战争后，隐代之森彻底归为马格纳所有，炎瑠国获得了狐火砂的自由使用权，同时得以进口马格纳的魔法器械，便于改善国民的生活。
　　炎瑠国的国君久桐没再立后。珂萝即便位份依旧为妃，却足以成为宠冠六宫的代名词。当时有儿歌唱道：“鱼女姣颜色，随侍君王侧。”可那同为“鱼女”的杰奎琳，却早已无声无息地湮灭在所有人的记忆中。

　　“成王败寇，对后宫嫔妃亦然。”五百年后，兔子站在大学的讲堂上，向学生们讲解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得亏如今是新社会，人人都有接受平等教育的权利。我们要珍惜这个时代，同时以史为鉴，从而为更好的未来努力。”
　　“老师说得好！”刚打下课铃，学生们便凑上前来，“下次能麻烦老师讲讲霄仪女王吗？”
　　“霄仪的后宫轶事和她的政绩一样精彩。”兔子将留长的头发解开又重新扎了一遍——早上熊给他扎太紧了，到了下午扯得脑壳有点疼，“她的侍君一个比一个出色，谁都不服谁。也正因此，她去世后的继承人之争相当激烈。这些我们下节课会讲，记得预习。”
　　“没想到炎瑠国如今那么现代化，曾经还搞出这么多后宫秘史。”学生感慨道。
　　“还是资源分配的问题，当时的经济导致了资源分配不均。”兔子解释道，“但炎瑠国将从马格纳引进的战争机械主要用于民生，反倒极大提升了他们的经济发展。经济提上去后，多配偶制就解除了。”
　　“实际上，我还有点喜欢炎瑠国的那些后宫历史呢。”学生挠挠头，“毕竟当帝王的宠妃，这类小说可是炎瑠国的特产，每一本都很精彩。”
　　可古代炎瑠国的妃嫔，即便宠冠六宫，却不如一生一世一双人更好。兔子本想这般答复学生，可他又觉得，人对亲密关系的态度千差万别，成年人的私德并不在自己的教育范围内，便不再多谈。
　　正好手机弹出一条语音信息，兔子没多想就点开语音播放键，刚把手机放到耳边，熟悉的声音便传来：“我订了上次你想去的餐厅，庆祝下相识纪念日。等会我来接你。”
　　曾冠以“玄雾”“玉澄”等姓名的兔族青年，在学生们的注视下露出微笑。他合上课本，站起收拾文件：“今天的答疑就到这里，还有疑问发我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