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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夜(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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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谭的圣诞和其他地方的圣诞都一样,细节处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圣子降临之日,姜饼和蛋奶酒的香味在社区间回荡。但留给城市更多的是铁锈在降雪中发潮的臭气。仍有太多人在这天选择加班,人们匆忙来去,心中仅有对圣诞节和人生的憎恶。
也包括对哥谭的憎恶。
伊利亚斯·卢纳,一名异乡客。怀拥一包残缺的姜饼边角料,坐在小巷通风口附近的纸壳箱上。湿润的暖风会让外套在寒冷中结冰,因此他只是偶尔用来暖暖手,不敢靠得太近。
这些边角料被弃置在高档面包店的后门附近,还没来得及被打包扔入垃圾箱,伊利亚斯不得不与几只野猫搏斗才抢到它。从法律意义上讲,垃圾是私有物,也许取走它已经算是犯了某种法律。但很难说在这里遵纪守法地谋生能得到什么回馈,作为流浪者,他的当务之急是喂饱自己。
姜饼小人的残肢和脱离躯壳的头颅在牛皮纸袋中微笑。他试着吃掉一块,材料还残存着炉火的温暖。碎屑掉到外套前襟,有一只透明的手伸过来,动作优雅地将它们尽数拂去。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伊利亚。”手的主人是一具尸体。他有着柔和的声音。“能请你差不多听听我讲的话了吗?”
伊利亚斯维持着漫长的沉默。从刚才开始他就注意到了,他身边有具只有他能看到的、既会活动又会讲话的尸体。——怪诞到如同服用致幻剂后出现的幻觉。
尸体没有头部的上半部分。仅能辨认出男性的身份,身上有和他一样破旧的单排扣大衣、在袖口处有一样的污渍。伊利亚斯尽可能不去做不好的联想。
他这唯一的伙伴、正堂皇地露着头颅的横切面和从仅剩的下牙间耷拉出来的舌头,显得并不礼貌也不雅观。哥谭公共轨道交通附近的街道总是人群涌动,忙于节日的人们从血腥的幻境旁经过,谁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我知道我已经很倒霉了。…但我也不想被当成疯子。“沉默过后,他开始小声又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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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一伙流浪汉为他在营火附近腾了个位置,他才不至于被冻死。那些人劝说伊利亚斯留下、别再游荡,这城市里徘徊着的流浪汉如果落单就会被连身体带器官地肢解贩卖、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年轻人。
但他离开了,为了寻找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在睁眼后就身处这个海洋对面的城市。这个举世闻名的犯罪之乡。
老城区建筑上的滴水兽积着厚实的雪,雪层堆积着污染带来的暗灰色,城市远端的CBD亮着不夜的灯光。车辆卷起漆黑的雪水,人们在路口处来去,大多匆忙走过,有的熟稔地往伊利亚斯这样的流浪者身前扔一两个硬币。
硬币在尸体脚边弹动,落入巷间的阴影消失不见。
“你不是疯子。”对方开口说话。“我有事要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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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城市反射出深红的亮光。没人期待节日会让一切变好,“美好的圣诞彩带”是纯洁到有点滑稽的可爱幻想,最管用的祈祷应该是“希望一切不再变坏”。
毕竟,哥谭。谁也不知道事情在这里能坏到哪一步。
十字路口处的银行马上就要结束圣诞最后的业务。懂行的劫匪不会选在现在袭击这里,因为一周中只有某一天的清晨银行才能拿得出可观的现金。但很显然,有一位特别的人士并不懂行。这位人士四五十岁,大概是个退休的工人还是什么。需要一些钱支付住处和生活,支付更体面的人生,给孩子买更好的圣诞礼物。
所以他用本来应该给孩子买礼物的钱,在阴暗的街巷里和东南亚人交易了一把即将退役的俄制仿造手.枪。你可以管它叫老古董了,只是既然能打出子弹,就有它存在的意义。
他将这也许能改变生活的按钮放在大衣的外套里,正站在银行附近的雪地里反复搓着冻红的手指。他在犯罪的边缘徘徊和恐惧。
伊利亚斯栖身的小巷离特殊嘉宾很近。他和幻觉中的尸体一起探着头,在灰色的人群里找到远处那张冻得通红的粗糙的脸。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可以试着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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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亚斯抬头看看他的幻觉的半个脑袋。说实话,他更希望自己能被救助一下。至少那个人还有家可回,甚至家里可能还有暖气。
“按你刚才说的那些,那个人似乎马上就要去抢银行。”伊利亚斯放弃了维持体面的正常,开始和幻觉聊起天来。“那为什么不让我去救银行里的人?”
尸体耐心回应:“他会那么做,但他很快就会被巡逻的警官直接击毙。不是每个贼都聪慧、能够承担随意行事的后果。”
“……那你为什么知道这个?你能知晓未来?”
“因为我就是未来的你,伊利亚斯,”尸体叉着腰,模样看上去有些戏剧化的可爱。他的话语中带着无奈。“你甚至不知道我和你到底是什么,是吧?你还记得自己不是人类吗?”
伊利亚斯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各种形式的妄想是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典型表征,也许他不是磕了什么,而只是单纯而简单的、他有点发疯。后者要麻烦一点。
幻觉活跃而真实,还在鼓励他去做好事。得在情况变糟之前找到可以住一晚的地方,有个地方不会拒绝可怜人。
“我得去找救济机构要热汤了。治安问题是蝙蝠侠会解决的事。”他从硬纸板上爬起来,紧紧抱着姜饼袋子。
哥谭,罪恶之城。“他”的城市。从遥远的欧亚大陆到伊利亚斯的家乡,他知道这里有人守护、有人看火。世界是英雄们的手中之物,自那些人出现到结成联盟已经很久了,每个人类都因此受益。
他从未见过他们,但伊利亚斯的相信不会因为境况的改变而动摇。这里是美国,东海岸,哥谭市。有人会解决这里出现的麻烦,那个人可以不是现在的他。
“蝙蝠侠今晚不会来。”尸体紧跟不放。
伊利亚斯没听进去,但他还是靠近了那个男人,谁叫他多少有些介意对方明显不对劲的情绪。……这人看着并不太好,衣物显眼的位置有几处污渍,紧紧交叠双手取暖的动作掺杂着情绪,无论是谁都能看出那一脸颓丧。换做是故乡那边,人们大概都会乐意关怀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但这里可不是那个温暖的地中海北部的小城。
“不好意思。”伊利亚斯第一次尝试和哥谭市民对话,好在他擅长英语,仅仅只有一点家乡口音。“您还好?”
对方非常擅长对应哥谭市内的流浪汉。“我没有钱。旁边去。”
“……”我现在看上去肯定很落魄。伊利亚斯心想。
“我——只是想说,如果您想找人帮忙的话,我认识负责这片辖区的威廉警官,他大概很快就要巡逻到这里了。您看上去不太好。——您的手受伤了吗?”
“什么?没有。我只是…我不需要帮助。”他好像睁大了藏在他帽檐下的眼睛。他没有再拨弄衣兜里的武器了。
理所当然,伊利亚斯并不认识一位叫做“威廉”的哥谭警官,但他很擅长用温顺的态度撒谎,并且继续把谎言圆下去。“我只是想告诉您,威廉警官不会为难人。他会为市民提供合适的帮助。如果您手受伤了,他会乐意送您去做医疗处理。请别担心钱。…还有,”
伊利亚斯将他的整袋姜饼人送给对方。好在袋子看上去还很体面,没那么脏。“圣诞快乐。我平时也不是这么爱多管闲事,但毕竟今天是在过节啊。您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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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立刻对你拔枪。你是推算他不会那么做,才表现得那么莽撞?”尸体和伊利亚斯对话。
目送着有些落魄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伊利亚斯才收回视线。“不会拔枪的人这辈子都不会拔枪。无论你是在踩着他的脸冲他吐痰、还是在说圣诞快乐。”
“谢谢你的笃定。一条生命被拯救了,他至少还能和自己的孩子团圆。”
“从刚才就想问了,你到底是什么?”伊利亚斯伸手想抓抓尸体透明的舌头。“我潜意识中的怜悯之心的具象?一种…被害妄想的副产物?”
尸体耷拉着舌头,下半个头颅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我有说过,伊利亚斯·卢纳。我是来自未来的你,而你我都不是纯粹的人类。我是机械生命,来自遥远星系的灭亡行星,追随文明收集者布莱尼亚克的航行线路在地球降落。我在启动后通过演算锚定了你、一个思维数据化后同我最相似的人类,并且同你融合以正常运行主机。所以在融合后你就已经不是纯粹的你了,…这话很难解释,你知道钢骨吗?总之就和那类似,但不是物理上的。是数据流意义上的。
但我的……预定出了一些差错。我不能让你再重蹈覆辙,因此我逆转时间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你得按照我说的做,未来的你也是如此希望的。”
“……”伊利亚斯抬起手,试着指点但又说不出话,于是把手放下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一个正义联盟痴迷者和漫画迷,不应该看那么多太空歌剧SF。“……随便你怎么说。我得去找过冬的地方了。救济机构大概有有效的解幻药物…”
“吃了也没用。”尸体好像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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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走在路上,边走边聊。
“你应该知道传统的祖父悖论。影响时间线是那么轻巧的事吗?”
“对于我的文明来说是的。我们修正自己犯过的错误,选拔合适的未来,直至超出计算范围的灾难毁灭了世界。地球是个好地方,即使这里的人们一直犯错,科技甚至没发展到能超出恒星系。”尸体说着那些科幻式的怪话,伊利亚斯一边听一边检讨自己幻觉的傲慢和危险。无论如何,得先从少看SF做起。
“那我为什么…我在这里?我好像记得昨天还在埃及做我的工作…”
“同步需要视觉接触。你必须看到我的物理实体,我才能和你在电子层面彻底融合。在先前的时间线也有这个过程。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衣兜,伊利亚,我们在数据上的呈现是如此相似,天生是灵魂的伴侣。
所以当我呼唤你的时候,……你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到我身边。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可质疑的?”
“……这里有张机票。红眼航班,开罗直飞哥谭。”
“我就说嘛。”尸体走在他旁边,时而用那骇人的身姿从路过的行人中穿过。“哥谭不是个好过活的城市,哪怕有蝙蝠侠在。你确实只是来到了这里,但你的意识受我影响太严重了,身无分文,丢失了证件,浑浑噩噩地在这里受了很多苦…”
“蝙蝠侠今天为什么不会来?他肯定不过圣诞节。”
伊利亚斯跟上他的幻觉。这感觉其实很微妙。——无论尸体是否真的是他的幻觉,他都无法证明或证伪,目前只能一起行动。
这让他们甚至显得有些惺惺相惜。…凄惨的尸体和悲哀的流浪者,真是搭调。
尸体还残留着的下颌线和他一样柔和,动弹关节时垂下的舌头会前后甩动。“这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关。”
雪下得更大了。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市外围,远离富人区的东部。救济机构在这里设有好几处收容流浪者的建筑物。深红色的夜晚吸走哥谭锈铁振动般的声响,让黑暗更加死寂。
尸体负责在前方带路。他的步伐坚定而紧促,像是下水道中最熟练的老鼠,从容地在隐秘的狭窄街巷中游荡。
一开始伊利亚斯还能察觉到周围不怀好意的视线,后来就逐渐感觉不到了。四周只剩雪被压实发出的吱吱声,漆黑一片的、陈旧杂乱的街道间,有一处路灯奇迹般的还亮着光——灯泡完好,没有被任何人打碎或拆走。
在那之下的雪地里,浸着些不那么明显的血迹。
“你需要帮他,伊利亚斯。至少现在你必须这么做。”尸体停在了路灯下。被灯光照耀的雪花穿过他越来越透明的身体,那道柔和的声音突兀地开始波动,并且越变越小。
“别忘了查看你的衣兜。…没被翻过的另外那边。”
“等——”
伊利亚斯的幻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终于变成了孤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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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恐怖的幻觉当成心灵支柱确实很可悲,可尸体的存在比伊利亚斯想象得要更有用,这用处在他消失之后显露得更加清晰——哥谭变得更有真实感了。
这是个糟糕的、潮湿的罪恶横行的城市,还要命地冷。幻觉的消失带走了药物过量似的高扬感,伊利亚斯感觉到末梢的感官变得清晰,头脑也没那么昏沉了。现实变得愈发趋近现实,刚刚的一切甚至都因此显得像是梦境。
真的是梦吗?
他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选择往血迹遗留的方向前进。在灯光堪堪触及不到的小巷尽头,流浪猫、黑色垃圾袋和新雪的簇拥下,有人倒在那里。
伊利亚斯心想:他现在看上去签不了名。
受伤的正是蝙蝠侠,似乎没有意识。伊利亚斯还以为在现实的哥谭中见到这个大个子总要比在屏幕和书页里看到更具有冲击性,但现在好像并非如此。
只是他莫名地肯定,面前的人就是蝙蝠侠。而不是什么化妆舞会上跑出来的怪胎。
蝙蝠侠斜靠着垃圾桶,看上去像是一大堆积了雪的垃圾袋。他的装束是为了让其他人感到恐惧,前提是要被穿在一个鲜活而可怖的内瓤上,被生动地演绎。显然,这内瓤深陷昏迷,起不到什么威吓作用。雪还在他的两个蝙蝠尖耳朵间积起了小小的桥梁。
刺骨的冬日寒风让他没什么闲心激动,即使面前的人说得上他最崇拜的偶像之一。得做些什么。
蝙蝠侠应该伤得不重,他的胸口正有规律地稳定起伏,身体也没有明显的外伤。血迹是从他右半边脸垂下来的,看上去不多,他和他昂贵的装备都没能顺利这次化解头部的撞击伤。伊利亚斯信任蝙蝠侠战衣至少有一点点保暖功能,至少同样的条件下他自己冻死的可能性更大。不能擅自移动伤员的常识他也了解。
我该怎样帮他?
伊利亚斯想了想…他摸摸自己的衣兜。
外套衣兜里果然有东西。硬而尖锐,质感相当光滑奇妙,只轻轻一碰就差点割伤他的手指。他先把这东西取出来,再脱下自己带有姜饼味的破风衣外套,盖在蝙蝠侠身上。
哪怕蝙蝠侠不需要外套也是,没人会让英雄在风雪中受冻。
这时伊利亚斯才借着身后的一点光亮看自己手上的东西。……出乎意料的,这是一支断裂的蝙蝠镖,仅剩一边羽翼。尖锐,带血。被用沾满血印的打印纸包裹。他打开纸张,上面有些潦草的,用血写就的字迹。
“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