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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大鸿往事【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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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后,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真的受了风寒,楼兰在床边一病便不起。
这天她刚睁开眼睛,正见到终狸靠在床边闭着双眼,仿佛因为劳累睡着了。
她费了好大劲爬起来,很快便惊动了他。
他微微睁眼,一见她起身,便笑了笑,可是却一句话也不说。
楼兰有些无力的靠在他肩头,缓缓道:“那天我熬了粥,你都没有喝到。”
“我有喝。”
她无力的笑道:“真的吗?”
“恩。”
“好喝吗?”
“那是当然。”
良久,她突然抓紧自己的衣领,迟疑道:“那天……”
“没事,”温柔的指尖轻轻拨开她的长发,“我都知道,没事了。对了,过几天给你补过生辰,好吗?”
“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只是生辰罢了。”
“恩,”他轻点头,又道:“这几天我陪着你,哪也不去,好吗?”
楼兰深吸一口气,笑道:“你为什么总是问我‘好吗’,难道你不敢确定自己的决定?你分明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会说‘好’。”
“好,以后我少说。”
她抬起通透的小脸,望着他良久才道:“以后我们要是走散了怎么办?”说着便死死攀住他的肩膀,像是怕谁把他们分开。
他抱她坐到自己身上,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道:“我们住在一起又怎么会走散。”
“那……那夜里呢?夜里看不见,会走散的,若是那样走散了要怎么办?”
他在她颈脖处吻了一下,“那我给你买一颗夜明珠,你戴在身上,这样夜里,我就寻着夜明珠的光去找你,好吗?”
楼兰拼命点着小脑袋,突然跳起来大笑着抱住他,“好啊,你又问了一句‘好吗’,要惩罚。”
说着两人便笑着玩闹。
门外院子里的枯树摇晃了几下,不知是不是这笑声让几片去年的碎叶落了下来,碎叶悄然无声落地,没激起一颗沙砾。
楼千云再也没来唤过楼兰,却连续一个月叫人天天送来一日三餐,家奴只说是老爷特别准备的,可是每一次都被终狸举手决绝在门外,然后他便端这,不知去了何处。
楼兰想,那些菜里一定是有毒。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只要回头或是睁眼,便可以看见他,或笑或深思,而不是整日望着院门口发呆。
一个月后,家奴过来传话,说是终狸先生这几日要外出,暂时不回来。
愁绪满怀,一个刚刚十二岁的女孩似乎瞬间变成了一个怨妇。
楼兰在屋里整日徘徊,因为终狸不在,下人们又和她不熟识,院子渐渐没了什么人。
这日正是午后,她闲得有些难耐,于是自己出了院子,到处散散心。
院子里人很少,都在午后小憩,这是整个宅子里最安静的时候。楼兰顺着熟悉的路慢悠悠踱着步,突然从拐角瞥见一个身影匆匆而过。
终狸?不是外出了吗?为何在这?他去的方向分明不是自己的院子。
她原本想叫住他,可还是忍住在喉头。这一次,偏要跟踪看看他要去哪儿。
她躲躲藏藏,进进退退,突然便觉得不妙,他要去的地方,居然是爹的院子。
她心里又害怕,又着急,万分担心又听见长鞭抽打的声响。
左顾右看都无人,眼看着终狸开了门进去,楼兰终于撒腿跟上前,顿在侧墙的窗台下侧耳倾听。
里面传来说话声。
“忙了几日,很累吧?”
很缓慢才传来终狸的声音,“需不需要把账目给你过目?”
“呵呵呵,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有人起身的声音,“你过来。”
屋里很快传来人跌倒的声音,却是沉闷的,然后一系列她听不明白的声响,似乎是什么在不断掉到地上。
随后她听到一丝气息,终狸的声音有些沉闷,带着微喘,“不要,现在还是白天。”
“白天……有什么关系……就试试白天吧。”
随后是几声楼千云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不知谁的呻吟声,是痛快还是快乐,楼兰根本分不清,她捂住嘴巴,不敢大喘。她清晰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低唤了几声“不要”,随后便沉寂在另一个声音的喘息中。
所有的情绪终于被一个字压过。
脏。
在这个荒淫的大家族里,有些事不想明白也明白了,她只是不知道,原来有些人之间也是可以做这些事的。
曾经有人告诉她,是“爱”才可以这样,可是她不知道,原来不可能有“爱”的人之间也可以。她没体会过,不知道要抱怎样的心情,更不知道到底哪里错了。
屋里的蜡烛没有刻意熄灭,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暗了下来。
唯独门被悄然推开时,她才恍然回过神,闭上了双眼。
没多久,那个怀抱便从背后侵袭而来,可是不知何时,已变的那样不熟悉。她多想哭闹着得到一点安慰和解释,可是有些事,并不是解释和安慰能够平复的。
第一次有打他的冲动,却只能继续假装睡着,心里缺了一大块。有些东西掉了便掉了,丢了便丢了,注定是补不回来了。
她还是个孩子,心里还有一些期盼,或许不理睬不开心能惹得对方带有一些担心心急,也许这能叫她好受些。
可惜第二日之后,她再也没看见他。
这一次比上一次的时间更长,长的她以为他再也不回来了,长的她每天都打听他去了哪里,长的她整日面色憔悴。
然后,他回来了。他面色平淡的说带她出去玩乐,他带她第一次喝酒。
她醉了,醒了,从此便慌了。
第一次进玉楼春,她不记得有什么印象,唯一的只有恐惧。
她被关了整整十七天,老鸨在门口怒斥道:“你若再哭,便一辈子都别出来,老娘又不是没对付过你这样的!别以为你多精贵!你的主子送你来的时候,可是白送的!你一个子儿也不值!别以为老娘会多稀罕你。”
十七天后,她开始在玉楼春里帮着姐姐们打理房间,收拾用过的房子。
而他,也在那一天来了。
他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四周,不知是来寻欢作乐的,还是来寻谁的。
她提着水静静看着他,突然丢下水桶,在一地水花中奔了过去,四周响起斥骂声,她却全然听不见,视线里仿佛只有他。
如果十七夜中每每梦到一个人,或许人会产生幻觉,似乎那人还在跟前,分明没有离开,而万事俱殆的白日似乎也只是短暂的分离。
然而当她停在那双狭眸前,她终于松开所有的坚强,不住哭了出来。
他的眼神变了,淡漠如同城外的沙漠落日,不留一丝余辉,那样执拗的消失。
老鸨上前一把抓着她往回拽,大骂着,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她用力朝他走过去,终于哭了出来,她不顾一切的大喊起来,沙哑的声音足以撕裂所有人的耳朵。
“你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个玩笑对不对,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对不对!”
“你个死丫头,你现在是我玉楼春的人,别给你脸不要脸!”
老鸨显然认识终狸,她一见楼兰这样待他,上了火气,重重甩了她一巴掌。
是不是全身都硬化了,她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她近乎乞求的望着那双碧色的双眼,她想,他或许会制止老鸨,他或许会宠着把她抱起来,哄着她。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坐着。
“你说话啊!你说话,你回答我!”她在老鸨手里用力挣扎着,想走上前,“终狸!我是兰兰啊,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是楼兰啊!”
“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他终于淡淡开了口,摆手让老鸨离开,“你别这样激动。”
“你……你带我走吧!我知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对不对,我已经玩过了,我们回去吧。”她伸手去拉他,他却一拂袖,抽了回来。
楼兰近乎惊讶的看着他,“你……”
“你以后就留在这里住吧。”
“你……你在说什么?”
“以后都留在这里,不用回楼家了。”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吗?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你说啊!”
“楼家已经容不下你了,你不是楼千云的女儿,他不容你,便是天不容你。”
楼兰一个踉跄,差点跌落在地,她不明所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这些的,”他淡淡望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位路人,“楼兰,你不是楼千云的女儿,你是你娘和旁的男人私生下的,要不留在楼家死,要不留在这里活。”
“可我还算是你的亲人啊,你就这样对我吗?”
撕心裂肺始终只换来他的冷静。她闭上眼笑一声,这笑有多痛,只有她知道。
“送我来,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
不用再问,因为什么她也不想知道了。全部都是骗人的,所谓牵绊,也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纸,吹弹即破。
眼前一片模糊,谎言,虚假,什么也看不清,聋了双耳一般,旁坐的那些人儿的议论全然听不见。
他起身,淡淡道:“告辞了。”
那样冷淡,多年朝夕,原来可以在瞬间瓦解,原来什么都是始料未及的,原来,欺骗可以这样简单,笑或哭,可以装的那样彻底。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那日正是大漠罕见的大雨,她不顾一切,冲出门,几乎是委屈求全般抱住他的腿,在雨中大哭起来,“终狸,舅舅,我带我走吧,我做什么都好,我给你做下人,做家奴,我给你煮饭,我给你更衣,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她想,他至少会有一丝心痛。
“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抬腿间,抽去了她所有的依靠,那马车飞驰而走,似乎在雨中再不回头。
就这样任凭雨下吧,洗干净她的双眼,带走那些眼泪,至少干涩比酸涩好,至少绝望比希望好。
那年磅礴大雨,那个女孩趴在雨中一动不动,人们都以为她死了,没有人上前,连老鸨都没敢上去动她一下。
只有她自己知道,楼家的小小姐是真的死了。
三年之后的一个午后,正又是雨天,细细的愁绪不断,似乎在暗示什么。
他来了。
她有些许惊讶,因为她进青楼之后的半年里,楼家便举数牵着驼群离开了大漠,人们都说,生意人总要寻一个好归处。于是她以为,这一世是再难相见。
她想,他是没有变的,还是一样的灰袍,一样的棕发碧眼。变的那一个,是她。
老鸨说,他包了她三天。
于是她闭门不见,躲在房里三天,老鸨带着龟公想硬敲她的门,他却在门外制止了,唯独坐在门外,静静等着。
他说他离开了楼家,现在在内城为城主效力,他说了很多很多,她却只字未语。
生活已经没有了交集,两个世界的人,何必强硬着牵连,即使是牵上了线,难道就看不见接痕吗?
她想,他知道,她是恨他的。
他没坐满三天,还是离开了。走前,他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字条,上面用他纤细的笔锋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有些熟悉,每一个和她同睡的男人在欢爱时弄疼她后,都会这样讲,却还不断索取。从他笔下见到,有些荒唐。
她把它挂在墙上,之后的每天清晨都用墨水画上一笔,第一百零九天,那三个字终于被黑色全然覆盖,再不见一点痕迹。
其实有些过往,到这里就可以终止了,不需要再那样详细。
她很想告诉他,他眼前的十五年华属于春秋,而不是楼兰。他不用履行什么话,他不用等着来找楼兰的美好年华,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人是可笑的,当现实与美好梦醒不尽相同时,总是要试图找些许安慰。
某些夜里,她躺在不同温度的怀里,静静想了很多。
她想,她十五岁的时候,他来过,便够了。
过往,都不过是三千痕沙,风一刮,便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