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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深夜相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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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亥时,风沙依旧大作,没有丝毫小的意思。
春秋坐在车里,只听见外面大风的喧杂声和沙粒打在车棚上的声音,四周一片漆黑,这车里便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她止不住,终是有些害怕,总觉得是在被黑暗无形的迁到某个可怕的地方去。
更何况,泠舟到底要带她去哪儿,她也并不知道,若是要杀了她,也不是不可。
她伸手一揭开帘子,便是铺面的风沙涌了进来,她匆忙放下,再次在头上裹好了长纱,这才开帘子,坐到车外那人的身边。
泠舟此时戴着黑面具,只露出一对紧眯的双眼,马车前挂着几个羊皮灯笼,却也被风沙打的七倒八歪的,一点照不亮前面的路,只能在光晕边看清这风沙是有多猛烈。就连说话也要大声才听的清晰。
泠舟看了一眼春秋大声道:“快进去,外面风沙很大。”
不用说,只见他驾着马鞭的手背上,早已经全是一条条的口子,血淋淋的沾着很多黄色的细沙,仿佛都要钻到伤口中去。
春秋二话不说爬起来进了车,却又爬了出来,手上还抱着车里的一小块毛毯。
泠舟见她如此不听话,微怒道:“你又出来做什么?快给我进去!”
春秋毫不理会,伸手抓住他一只手,大喊道:“把手给我!”
泠舟生气的不理会她,却见春秋不服输,硬是将他手从马缰上拉下来,她展开毛毯铺在身上,将泠舟的手放在毛毯下,又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巾,一旁取来一个灯笼放在身旁,小心低头帮他把手背的黄沙擦掉。
“喂!”春秋在他耳边大喊:“要是痛就叫吧,这会儿谁也听不见的。”
泠舟不知面具下是何表情,他只回头看了她好一会儿,又抿着嘴回过头去,任凭她帮他弄掉伤口里的沙子。
春秋废了好大力气才差不多弄干净,她从怀里抽出另一块丝巾,将他手背整个包起来,打个了死结。在昏暗的光下,春秋满意的看了看自己手心上的这是大手。现在它正乖乖的任凭她处置,再不想往常一样总是那么粗鲁。她不合情境的呵呵笑了两声,男子的手却在毛毯下突然收紧,正握住她的手。
即使受伤也握的那么紧,他的手那么大,热乎乎的。她几乎能感觉他手心里流过的血,春秋不知为何指尖不住颤抖起来,她抬头透着厚厚的面纱看他,他没有回头,依旧眯眼驾着车,仿佛这手所作的都与他无关。
这四周呼啸着,黑暗一片,密室的连光都透不进。一霎那,春秋仿佛觉得天地只有这般小,只有这些昏暗的光照的到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她望着男子笔直的背脊,下意识回握住这只手,却十分轻,不敢施力。连自己都觉得这举动不可思议,想放手,却又觉得不是时候。
“到了!”泠舟突然抽回手,指着前面一处亮着几点光的高楼。
春秋心里一跳,原来方才一握是为了提醒她。
马车慢慢停住,远处高楼里有暗暗的光,一点灯笼的光晕慢慢朝他们过来,最后停在马前。
是个男子,却看不清模样,他戴着一个白色面具,从头上到身上都裹着一块长毛毡。
泠舟一见对方,便轻点头,很快下了车,春秋紧随其后,他打量着带路的这个男子的背影,心不住的跳起来,总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这屋子是普通人家的模样,样式却精致不少,四处挂着长纱,看来是个有钱人。墙上挂着一面白色的圆型物件,在油灯下闪着细腻的光,这物件春秋也有一把,杜煜说那是中原的东西,叫油伞。
看来这一行人,也是中原来的。
二人被带到楼上大厅中,很快便有下人过来帮他们褪去外衣,拿去清理黄沙。
那带路的男子一直也没露脸,连一句话也未说,只对两人是以等待片刻。
春秋盯着那男子的身影,越发觉得认识此人。
一旁有人送来热茶,茶香清幽,倒是吸引了春秋,然而一品之下,她突然定在当下。
这茶,她也喝过许多年了,这是杜煜最爱的茶,每年来大鸿,他都会带上足足一马车交易给大鸿。
她端着茶碗,小心瞄了一眼泠舟,他垂着眼帘,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许中原的茶都是一个味道罢。
“今天,到这来做什么?”春秋低声问了一句。
泠舟抿茶悠闲道:“来会一个朋友,”他看了一眼春秋,笑道:“你在怕什么?”
她的面色有那样难看吗?春秋匆忙一口一口喝茶道:“我有怕吗?”
她今日来穿着那件白色镶边的长袍,泠舟只看了一眼便不满意的扬眉道:“为什么穿这件?”
为什么?另一件花枝招展的,比楼子里的衣裳还要更花,叫她怎么穿?
“出门时候不小心弄脏了。”
只一会儿,一旁进来一个随从,在两人身后规矩道:“泠公子请随我来,我家公子请。”
春秋手下一抖,茶碗应声落地,在裙摆上泼下好大一片茶色。
泠舟和随从都转过头来着她,她立刻忍住面色,尴尬道:“抱歉。”
那随从看着春秋,面上饶有兴趣一笑,他高瘦清秀,一头长发像中原男子一般束在脑后,是春秋不曾见过的他的打扮,此人不是大鸿的白先生还会是谁?
白先生笑道:“姑娘当心,茶烫着呢,一会儿给姑娘另备件衣裳。”
春秋看着他,吃惊的不知当笑当哭,只能压抑满腔疑问,只能点了点头。
这石楼的高处,隐约传来胡琴声,声声高亢,似是要开始一段盛宴。
越来越接近,就在三人走到门口时,却听门里乐声俄然而止,门被从里面打开。
白先生在后委身,清唤了一声:“公子。”
春秋抬头,一见之下大是吃惊。门里的人一头褐色的长发,其下一对碧绿的眸子在暗夜里泛着幽光,他穿着中原男子最普通不过的青袍,此刻他正站在门里少有的笑着看着几位。
春秋在看到白先生之时便已猜的八九不离十,这所谓的“公子”果真就是终狸。
“泠公子果然应邀而来,快请进罢。”终狸少见的笑着,模样异常温婉,似是中原来的读书人。
泠舟抱拳回道:“难得寻到像兄台这般也喜西域音律的人,泠某又怎么会随便失约呢?”
“今日风沙如此大,是难为了泠兄,不如进来说话,美酒佳肴,琴音丝律都已备好。”
说着便引两人入室,乍看这屋子六面均用羊毛毡包裹起来,的确是大漠的格式,然而细看这桌椅板凳,白烛沙壶,又都是中原特色。
春秋刚随泠舟入座,便有几位女婢进来斟酒,模样也都是中原女子的装扮,春秋越看越觉得好奇,不知终狸这样是何意图。
只见终狸突然看向她,轻笑道:“这位是?”
春秋不待泠舟回话,便起来欠身道:“奴婢见过公子,今日随我家公子赴约,是奴婢的荣幸。”
泠舟有些诧异的回看了一眼春秋,是未曾想到她居然会先一步开口,他随后道:“这便是我那善舞胡舞的女婢,今日带她来便是想让她跳几段胡舞给兄台赏乐。”
春秋一愣,在案几下用力去扯泠舟的袍子,泠舟一个反手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分毫。
终狸面色平淡的笑道:“那今晚,你我二人便不醉不归了。”
拍手间,一旁的歌姬早已将胡箜篌、五弦、忽雷奏起,一时间乐声直逼黑夜,仿佛注定这便是个不眠之夜。
见两人你来我往,天南地北的畅聊,春秋在一旁早已坐不住,她几次想起身,却见终狸在霎那间轻微的摇头,眼神虽在别处,春秋却知这是在对她提示。倘若不是认真看,也一定看不出来。
一时间她滴酒未进,总是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被泠舟看出点端倪。几次偷看泠舟,却见他也没有异常神色,只沉浸在酒乐中。
几曲欢歌连唱,泠舟正喝的兴起,身旁的女子却移了过来,贴在他身边,小声道:“我们何时走?”
泠舟转头一笑,将酒杯贴在她唇边,笑道:“为何要急着走?你还没有舞一曲呢。”
春秋推开他的酒杯,道:“是否舞完就走?”
“呵呵,当然,今天带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带她来就是为了让她跳一曲?
春秋突然呢喃软语道:“那奴婢现在就跳,可好?”
泠舟一愣,满目笑意的点头:“你何时变的如此听话了?”
春秋乖张一笑:“我一向都是乖巧听话的,难道主子现在才发觉?”
“我可从未发现。”
“呵,那从今以后主子对我好些我便自然要乖巧了。”
泠舟眼神停在面前这张脸上,她眯着细长的眼看着他,殷红的唇轻拉着,从未见这女子这般乖巧的笑过。恍然间他神色迷离,像在看着她之外的一片景色。
春秋耳边乐声大作,眼前的一片黝黑的深邃,是深渊,若是她再看下去,似乎就要陷下去了,对方突然抬手触上她眼角披落的散发,轻柔的似乎怕惊动她,然而春秋终是警惕一躲,用手按住乌发下闪烁的凤凰。
她回过身,胸口突然狂跳起来,低头道:“不要让它露出来。”
泠舟似乎一醒,神色一跳,很快他恢复平常之色,靠在一边转完着道:“好。”
春秋在一边小心扫了一眼终狸,却见他只看着眼前歌姬,似乎并不关心这边的情形。
这曲才终了,泠舟便拍手笑道:“好一曲‘风沙传’,与中原的乐曲相比,的确是多了一些豁达,少了些断愁肠之意。”
终狸在主人之座上微笑道:“看来我未选错此曲,泠兄是懂得这大漠风情的,想必泠兄对这西域大漠的了解也不少。”
“泠某懂的也不过是些歌舞之事,却不知这大漠还有什么不同。”
终狸自顾自酌上一杯酒道:“这大漠不同的地方多的是,还需泠兄自己长留才能体会的到。”
“恐怕在下无缘大漠,暂时不能长留于此。”泠舟眼中波动,似乎另有含义,他很快又道:“夜已深,在下也不当再做打扰了,不如现在就让在下的女婢为兄台跳上一曲,算是在下的礼物。”
终狸终于看向春秋,淡然点头道:“那麻烦姑娘了。”
春秋回道:“一如奴婢所言,为公子献上一舞是奴婢的福气。”
牵着长摆起身,这才记起衣服上已被染上好大一块茶色,异常刺眼。
机会来了。
春秋欠身道:“奴婢的衣裳脏了,不知道公子……”
终狸抬眼道:“带姑娘去换套衣裳。”
一边白先生突然侧身进来,带着春秋暂时离开。
春秋心里七上八下,这才刚离开,她便一把抓住白先生,低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白先生见她这副担心模样,轻笑道:“别急,先到屏风后换上衣裳,别叫人等急了,我慢慢和你说。”
自春秋传信说会暂离开内城后,城主就安排了童忌和其他几个眼线再潜郄叶。童忌从城中打探到,郄叶内部姜掌事一派对几个常来往于大漠间的中原人有所怀疑,他们笃定继任城主就在其中,怀疑最甚的便是泠舟,他们怀疑泠舟在为继任城主办事。因此他们安排了一个眼线,装扮成中原人的模样,以请求泠舟调查城主一事,请他前往外城。实际上是让这个眼线反过来试探他,随他会中原。一旦发现线索就会回报内城。
屏风里的人听的正出神,却听白先生道:“你不想问什么吗?”
“我只想问那个郄叶的眼线了哪里。”
白先生轻笑道:“自然是换成了我们。”
果然没猜错,大鸿这一招也是用的够狠,除掉郄叶的眼线,反过来代替他,一旦查出点什么,便是大鸿最先得利,倘若查获失败,被泠舟发觉,也不过是记恨在郄叶身上,怎样都与大鸿无关。
“倘若他不是继任城主岂不是煞费苦心?”
白先生轻笑一声道:“不会,十有八九就是他,要想法随他一同回一趟中原才可摸清他的底细。”
春秋此刻哪有心思更衣,她急忙道:“城主怎么看?还想让我参与此事?如今你们都已自己来试探,我是否可以全身而退。”
“城主无它意,一切随春秋你,只是终狸觉得如今泠舟信你,这便是一个机会,你若愿意再助一臂之力,定当三倍报答。”
春秋咬紧下唇,那双绿色和猛兽一般颜色的眸子再在她脑海闪现。不错,他便是兽,冷血无情,恨不得把她当作物件来利用。
“好!我可以再帮你们,只是这一次,酬劳方面……”她在屏风后伸出五个手指,道:“五倍。”
白先生在屏风另一边起身笑道:“终狸说过,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屋里的两个男子还在对酒畅聊,门吱呀就被推开。
两人纷纷抬首,均愕然停住动作。只见女子漫步进来,身着一件中原女子的青白色蝉丝儒裙,她小手牵着过长的衣尾,露出白皙的小半截脚踝,小脚光溜溜的踩在毛毡上,一步一下,在地毯上压出一串脚印。
她站在屋中,抬首看着座前的两个男子,分明模样未变,然而神态却变了,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妖媚的女人,她分明就是个妖精,每一个笑意都带着勾引。
春秋放下裙摆,跪在地上道:“奴婢为主子及公子献上一舞。”
才说着四面便声乐先起,方才还风云扭转的风格瞬间变得跳跃灵动。
春秋转摆,襟飘带舞,她面带笑意的舞动每一个动作,翩跹,曼妙,神秘。
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并非那种飘然若仙的女子,她是个俗女子,却是俗的那般不同,叫人不住想一层一层摆开她的外壳,看清她的心到底是何模样。
她如花开瓣颤,如鹿疾走惊跃,如凤高视阔步。仿若时间都被她夺走,每一丝空气都被她轻转的指尖带动。
没有人,再能见过这样的她了。
这曲落下最后一响,舞也终是落了。
春秋微喘着跪在地上,一步一步退回,她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她亦看不到那些人眼中不同以往的神情。泠舟转眸去看上座上的那人,那对碧色的双眼中噢乖仿佛已刻下那一个娇弱的身影,他举杯在嘴边,不住弯曲嘴角的弧度。
马车朝回赶着,风沙似乎小了一些,黎明十分,天却还未亮,四面依旧漆黑一片。
男子加快了马车的速度,一旁的女子似乎是太累了,一个迷糊就靠在他肩上,很快便惊醒。
“到了哪里?”
“快了。”他回头看她一眼,面具下不知藏着什么神情。
春秋看了一眼他的手,上面的丝巾早就拆下,伤口未全好,现在却又再次被黄沙沾上。她叹了口气,再次把他的手拉过来,重新包扎。
“今夜为什么带我来?”
冰冷的黑面具转向她道:“带你来玩乐一番,不好吗?”
“真的这么简单?”春秋在一旁笑道:“难道不该带清涛姑娘来吗?”
泠舟沉默良久才道:“我信不过她。”
这一句话,却叫*春秋心中一虚,她喃喃道:“难道我就信的过吗?”
“当然。”
他回答的那般干脆,没有一丝犹豫,春秋不住抬头看他,心里分辨不出是何滋味。
这黑暗的的一圈暖光,何时变得这般叫人心醉。
泠舟突然开口,打破了瞬息间的沉默:
“他不是个简单角色,”他回头看着面纱下那张模糊不清的容颜:“过几日风沙过了我们再来。”
透过厚厚的面纱,春秋能在飞舞的黄沙中看清他的双眼,依旧是深沉的看不清底,是诱惑的,又或者是让人可怕的,绝望的。
她靠在一边,望着飞逝而过的黑夜,轻应了一声,便闭上眼睛。
她早该想到他在想什么。在他眼里,她和琼玉也是一般的价值。
这个故事,从开始就是互相试探,互相打量,纠缠之间到底有几分是信任?
春秋告诉自己,至少,她要放正自己的位置,一个局外人可以被用来用去,但绝不要深陷其中。
她入房之前就听见了里面的细微动静。
开门又是风沙,她连油灯都没点就缓缓道:“天才刚亮一些,清涛姑娘起的真早。”
黑暗中那人缓慢走了出来,淡扫蛾眉的脸在光影下黑黑白白,半阴半阳,倒有些鬼魅。
“再早也没有妹妹你起的早,大晚上的和泠公子去了何处?”
春秋点了油灯,褪去全身的外衣,边抖落黄沙边道:“去见了谁,姑娘还猜不到吗?”
“这么说,果然是去见了郄叶的人,”清涛急道:“他可知道那是郄叶用来试探他的眼线。”
春秋点头,然而她心里却并不能确保泠舟心里怎么想,他是看穿了郄叶,还是看穿了终狸他们?
清涛见此,又急道:“那带你去做什么?”
“姑娘可听过美人计?”
清涛沉吟半响,才道:“他想让你去试探他们?”
“不错。”
清涛松了口气,坐到桌边道:“还好他心里明白。”
春秋突然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道:“他心里明白的多着呢。”
“什么意思?”
春秋饶有意味的笑道:“清涛姑娘不必在意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记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你是说泠舟他知道我的身份。”
“怎么,你以为他不知道?你若是真想一心离开这里,就最好什么都坦白告诉他,免得日后有麻烦。不要想双面获利,恐怕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清涛面上一愣,很快冷笑道:“你不也一样?就不怕日后有麻烦?”
春秋轻笑一声,躺在床上。
“我们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