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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章 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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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文远和虞兰珠对视了一眼,接着极有默契地走下台阶,神色恭敬地对着两个高大男子行晚辈之礼。
“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不必如此多礼。”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只有一抹余晖在天边,整个天地间处在一种半明半昧的模糊状态,“赵沉”一身玄衣,几乎跟朦胧昏沉的天色融为一体,一时之间让人辨不清他的神色。
但虞兰珠却敏锐地察觉,“赵沉”并不高兴。
她狐疑地看了眼身侧的幽魂,只见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上此时正冷冷地笑着。
虞兰珠最开始猜测幽魂是当今圣上的宠妃,但得知幽魂是另一个世界的她时,再结合“赵沉”对她前后矛盾的举动,她立刻就反应过来幽魂应当是“赵沉”的妃子。
得出这个结论时,内心之震动,不亚于“赵沉”还能翻盘的荒唐感。
经过先帝励精图治二十五年,大周内有良臣英才,外有精兵良将,世道早已稳定,没想到“赵沉”竟然真的哈梭成功了。
话说回来,“赵沉”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虞兰珠不难猜出,自从幽魂出现,“赵沉”就打着让幽魂夺舍她的算盘,就像他夺舍了赵沉一样。
在他眼里,幽魂是她曾经的妃子,是他的所有物。
作为幽魂夺舍的躯壳,她现在的身体以及未来的关系网,也被他看作了所有物,不容许再增加任何瑕疵吗?
正当虞兰珠感叹命中又添一劫时,燕王身后的宁绪走上前笑着问孟文远,“咦,难得见文远到府上做客。”
因为立场的缘故,孟、宁两家虽然做了几年邻居,可甚少有过往来。
孟文远坦坦荡荡地说了缘由。
宁绪听完,温和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孟文远微微笑了笑,再次谢过虞兰珠的慷慨之后,就识趣地告辞了。
与燕王身形交错之际,他忍不住看了“赵沉”一眼。
燕王日理万机,以前孟文远半个月都见不上他一次,但是近来不过五天,却已经见了他三回了。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虞兰珠。
天色暗淡,可虞兰珠身形庞大,不用刻意寻找,就定格到了她的身上。
如同心有灵犀般,她也正偏着头看他。
此时门后仆人举着的羊角灯走来,孟文远清楚地看到了她眼底浓郁的玩味儿。
那是一种正在猜测某种桃色传闻的兴奋。
孟文远不由心里突突,她不会以为燕王是因为他才来的吧。
拜《欢喜“鸳”家》流行所赐,世人罔顾他有众多红颜知己的事实,强行把他看作了当代断袖的典范。
什么“断袖就找孟文远”“十年修得龙阳君,百年修得孟文远”,以致于有位王爷信了传言,表示要和他相好……
那是燕王的异母弟弟,一位战功赫赫的实权王爷,生得也颇为威武,前些日子被圣上找由头给削了藩,在派锦衣卫将他抓入昭狱时,他留一下一句“堂堂先帝龙子,怎能受胥吏折辱”,便举家自焚了。
看着虞兰珠敦实的身形,孟文远再回想了一下自己唬人的外表,忽然觉得他比虞兰珠更有被燕王看上的可能……
虽然不理解孟文远离去的脸色为何一言难尽,虞兰珠也没有过多在意,只是从仆人手里接过了一盏灯。
作为晚辈,理当替赵沉和宁绪掌灯照明。
宁绪生性简朴,加之人口简单,多年来一直居住在一个两进两出带小花园的房子里。
进入大门后,再经过一间穿堂,绕过影壁,很快就来到了待客的书房。
书房大门半开着,屋内亮着数盏明灯,从外面看去十分亮堂。
虞兰珠忖度,应该是舅母刚刚就已经得知了消息。
等“赵沉”和宁绪走进了屋内,虞兰珠则站在门槛外,轻手轻脚地替他们关上了大门。
幽魂见她如此狗腿,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儿。
虞兰珠脸色难看,现在形式已经变了,由不得她再放肆下去了。
虽然理智上清楚她的所作所为是情有可原,可虞兰珠还是觉得被幽魂戳中了痛处,当即就火冒三丈地比划,“你有什么资格笑我,我至少没有在仇人身下偷生!”
虞兰珠跋扈惯了,她心里难受,也要让别人不痛快。
只是刚比划完,虞兰珠心底就感到一阵懊悔。
幽魂就是另一种可能的虞兰珠,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幽魂。
她不过向仇人低头,就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屈辱。
成为“赵沉”的妃子,虞兰珠可以但无法完全想象,对于幽魂来说,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看着幽魂眼底一闪而逝的痛苦,虞兰珠忽然厌恶起了自己,她不去怪始作俑者,反而对着受害者百般苛责。
正当虞兰珠唾弃自己时,平静的夜色中响起门轴转动的声音,宁绪跟“赵沉”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虞兰珠当即恭敬地福身,一边再次唾弃着自己,一边行以晚辈之礼。
“你父亲近来身上不大好,你若有空,便回封信给他。”在经过虞兰珠时,“赵沉”停下了脚步。
活该!虞兰珠幸灾乐祸的同时,甚为遗憾听到的不是吃席的消息。
如果虞岳走在她前面,她说不定可以稍微瞑目一点儿。
只是“赵沉”突然让她向虞岳示好……
想当年他之所以参与到剖心这等令人发指之事,有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拉拢虞岳。
除了虞岳背后所代表的魏国公府势力,还有燕王和虞岳同在爷爷底下历练了十来年。
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可谓是门清。
因此燕王非但不想与虞岳为敌,还要千方百计地拉拢他。
大概见她神色无动于衷,“赵沉”叹了口气,“其实你父亲并非你想得那般无情。”
周造一直试图告诉她,她父亲之所以同意换心,除了想救唯一的独子,其中还有个原因就是,父亲还想顺便救她。
按照周造的另一个推测,她的五脏六腑其实远比普通人强健得多,只是因为消耗得太快了,所以才会短命。
如果换上一个弱的心脏,其他四脏六腑会为了迁就弱心脏,减缓自身损耗。
这样两兄妹就都可以活命。
可虞兰珠从来不信这套说辞。
不过是为了美化换心的恶行罢了。
真是坏事做尽,还要她感恩戴德。
正当虞兰珠控制不住表情时,宁绪把虞兰珠拉到了身后,“殿下,兰珠去年就已经及笄,况且她又聪明早熟,她有自己的判断,我们当长辈的,就不要横加干涉了。”
虞兰珠看了宁绪一眼,燕王对舅舅有知遇之恩,因此舅舅对燕王几乎都是言听计从,只有在痛恨虞岳方面,舅舅总是站在她这一边儿。
“赵沉”对此颇为无奈,“他们父女的误会已经够深了,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
“殿下不妨先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误会。”宁绪并不知个中原委,只是虞兰珠当年对虞岳的孺慕之情,忽然就转为了痛恨,这其中必有缘故。
“赵沉”神色微变,他不受控制地看向了虞兰珠,也看向了她身前的幽魂。
只是两人的神情都极其淡漠。
这并代表她们已经放下了,而是接受了无可更改的事实。
就像他接受了皇帝要杀他的事实。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现实。
装疯卖傻拖时间,放低身段团结一切可能的助力,只为最后奋力一搏。
而她们也一样,隐忍苦熬,等待着他出现疏漏的一刻,然后毫不手软地给他致命一击。
……
宁绪终究什么答案也未得到。
无论是敬若神明的燕王,还是又愧又悔的虞兰珠,都不是他问就会老实回答的人。
所以宁绪也没有继续追问,看到虞兰珠脸色难看,就找了个理由让她先回房休息。
虞兰珠向两人行了个礼,转身就往所居住的院子走去。
不过她刚走了几步,宁绪又从背后叫住了她,“兰珠等一下。”
虞兰珠缓缓转过身,只见宁绪像是记起什么般,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我差点忘了,臭小子给你寄了封信。”
他口中的臭小子就是其长子,前不久去了宁夏卫的宁婺,也是虞兰珠的表哥。
虞兰珠伸手接过信,信封完好,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表妹亲启。
虽然没有署名,可一看那狂得没边儿的字迹,就知道是出自宁婺的手笔。
虞兰珠忍不住笑了笑,昏黄的灯火下,有种浅笑嫣然的动人。
赵沉忍不住微微侧目。
由于“赵沉”毫无原则的纵容,在燕王面前,她从来都是个面无表情的胖子。
如果虞兰珠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嗤笑不已。
她要是真的表现得和颜悦色,赵沉肯定又会觉得她包藏祸心。
反正她怎么做都碍了他的眼,还不如稍微释放些真实的情绪。
虞兰珠将信塞入袖中,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到舅舅宁绪道:“殿下,宁婺不负殿下所托,已经在宁夏卫初步站稳脚跟。说起来,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兰珠赠送的十万两银子功不可没。”
宁夏卫局势诡谲复杂,去了那里孤立无援又朝不保夕。
将士都是军户,也是各家的顶梁柱,若不幸遇难,全家生计无处可托,所以不给出足够的真金白银,人家可不会给你拼命,说不定还未到宁夏卫人就跑光了。
宁婺本事再厉害,也是独木难支。
兰珠年纪虽小,但是常年做生意,对世情洞察得极深,因此才连夜给宁婺凑了十万两银子。
“殿下,为了凑出十万两银子,兰珠把铺子里所有的现钱都给抽干了,可谓是元气大伤,没个四、五年根本就缓不过来。兰珠的高义之举,虽说是忧心我家那不成器的臭小子,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殿下的大业,今年的例钱就给她免了吧。”
虞兰珠虽然天生聪慧,但一个刚过的十五岁女子,能挣到十万两银子,主要还是因为背靠燕王府的缘故。
因为大周的贸易封锁政策,草原和中原的商旅都不敢在燕地停留太久,很难形成固定的交易关系。
于是燕王府看中这里面蕴含的商机,就暗中扶持了三十个特大商号。
为了降低时间成本,草原和中原的商旅一般选择通过商号买进卖出。
虞兰珠就是拥有一个这种特许经营的大商号,主要干些低买高卖的生意,从中赚取差价。
天下也没有白吃的午餐,她的商号既然受燕王府庇佑,作为回报,她每年至少得上交五万两的例钱给燕王府。
因此她的商号看着收益大,可刨除各种成本开销,一年到头实际上能落下五千两利润,就已经算是行情好了。
这次挪了十万两给宁婺,对于商号来说,绝对是伤筋动骨了。
如果商号没有其他进项的话,五年之内都无法恢复之前的规模。
“您看在王妃的面子上,看在兰珠也算是您外甥女儿的份上,请殿下通融一下吧。”大概是见赵沉默不作声,宁绪又搬出了燕王府虞岚。
赵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低着头的宁绪。
他就说宁绪素来顾全大局,怎么会提出如此徇私请求。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左一个“王妃”,右一个“外甥女儿”,句句都在提醒他跟虞兰珠的关系。
思及此处,赵沉向来喜行不怒色色的脸上浮出一丝郁结之色。
他没好气地看向了虞兰珠,此时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又恢复成了那个幽冷阴郁的胖子。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讨喜的地方。
也不知,“赵沉”这个被猪油蒙了眼的野鬼,究竟还在留恋些什么。
顶着他的壳子,摆出一往情深的模样,简直丢尽了他的脸。
想到身边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赵沉深知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也懒得多做解释。
“本王控制的三十个商号,是用来养整个燕北的兵,而不是一家一姓的兵。就凭她如此擅作主张,本王没有斩了她,就已经是看在你宁绪的份上了。”
如果三十个商号都像虞兰珠一样,以“为了燕王府大业”的名义擅自掏空商号来支持他手下的某个将领,那他燕王府要不了几年,就会变成一个空架子。
赵沉虽然语气淡淡,但宁绪却听得背后一冷,立刻单膝跪地,“一切都是卑职的错,兰珠和犬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感情自然非比寻常,一时情急难免没有想太多,若是卑职能够早些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也不会发生这等损公肥私之事,卑职愿意将功折罪。”
看到宁绪下跪,虞兰珠心底一急,直接伸出手比划起来。
“殿下说过,只要按时上交例钱,商号任我处置。”
由于愤怒,她比划的动作又快又急,看得宁绪眼花缭乱,一时都没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
赵沉则望着虞兰珠,面无表情道:“本王先是燕王,然后才是赵沉。”
野鬼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他这么大份家业,说送就送。
虞兰珠紧了紧拳头,跪在了宁绪身旁,“兰珠知错,请殿下责罚。”
自从养殖珍珠成功后,她便有些得以忘形了,竟然忘了商号的真正主人是燕王府。
赵沉轻瞥了她一眼,“如果本王真的能追究你,还用等到今天?”
虞兰珠垂下眼睫,安安静静地听着。
的确,她是靠“赵沉”对“幽魂”的思念,才得以苟活下来。
只是“幽魂”出现了,现在无论哪个燕王都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唯一的区别,不外乎——
一个是想从肉/体上杀死她,以永绝后患。
一个是想从精神上杀死她。好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