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秋半》林观雨

1、01

　　迷雾四起，周遭一片死寂，仿若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人。
　　咚咚咚，唯一声源竟是胸腔内极速跳动的心脏。
　　一阵心慌，李淳漪迈开腿，迷失了方向胡乱在这混沌世界狂奔，仿佛身后埋伏着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不能回头。
　　蓦地一停，迷雾散尽，脚下不足一尺之距是深不见底的高山悬崖，沾染血迹的石块受到力作用往下跌落得无声无息。
　　-
　　猛地睁眼，李淳漪彻底从梦中惊醒，视线虚虚停留在天花板上红灯闪烁的烟感探测器，鸦羽似的眼睫急促地扑扇几下。
　　耳边只剩空调运行的微小声音，脑中不住回想起残留的光怪陆离的画面，足肤被棱石划破传来的刺痛感，竟真实得要命。
　　李淳漪躺在酒店大床上缓了几分钟才坐起身，细若青葱的五指探向床头柜上插着充电线的手机。
　　点亮屏幕，七点十八分。
　　李淳漪花了两秒思考是否倒头继续睡后利落掀被起身，走到窗台，拉开帘帷，初晨的阳光勾勒出一副玲珑有致的身材。
　　榆城，这座零零整整待了十几年的城市正随着橘红色的晨光悠悠苏醒，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挺立着骄傲身躯，横纵交错的马路逐渐被川流不息的车流覆盖。
　　李淳漪半垂眼看向远处，明艳的双眸瞧不出一丝情绪。
　　隔了几分钟，李淳漪转身，从放在一旁的行李箱中拿出瑜伽服换上，练了半个小时瑜伽。
　　电话铃声响起，李淳漪拿起放置一旁的手机，看到屏幕显示的来电备注，双眸不由得一弯。
　　“外婆——”
　　“诶，星星，起床了没啊？”
　　李淳漪就地坐在瑜伽垫上，全身置于微薄光晕中，冷艳的五官在此景下多了几分柔和，眼眸波光流转。
　　“起床啦。”
　　“那吃早饭了没？你妈正在厨房煮粥呢。”
　　“还没，等会就去吃。”
　　答复完，李淳漪开口问：“外婆，今天有没有乖乖测血压？”
　　外婆回：“有的有的，囡囡放心，今天的血压也正常……”
　　李淳漪和外婆多聊了几句家常才挂断电话。
　　回了几个工作信息，李淳漪换了一身衣服下楼吃早餐。
　　一楼自助餐厅。
　　李淳漪端着餐盘选餐，碰上一同出差平常关系称上熟稔的同事，唐悦柠。
　　昨晚，一行人凌晨两点才到下榻酒店，李淳漪早起时眼下带着淡淡的乌青，而唐悦柠一副精神气足的模样，热情和她招手。
　　两人相对而坐。
　　相比于李淳漪，唐悦柠显得聒噪许多，眉飞色舞地讲起凭借一部制作成本不高的现偶剧一炮而红的男演员，盘里的自制沙拉愣是没动一口。
　　李淳漪是个合格的听众，偶尔给个反馈抛出新的问题，唐悦柠滔滔不绝拉着她讲了许久。
　　吃过早餐，两人起身走出餐厅。
　　“淳漪，你听说了吗？这次项目的开发商是榆城本土最早一批房企——闻氏集团，重点是！集团CEO长得惊为天人的帅……”
　　唐悦柠说到激动处要从衣兜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
　　是了，这个女人此生第二爱好便是看帅哥，第一当然是赚钱。
　　唐悦柠将手机递给李淳漪时，她罕见地拿过。
　　往常唐悦柠花痴帅哥时李淳漪都是一副不能理解的态度。
　　“绝不绝？这颜值放进娱乐圈绝对能吊打一大片！”
　　唐悦柠在一旁插话。
　　李淳漪看着手机屏幕里从财经报道截下来的图片。
　　男人穿着裁剪合体的高定西装面向镜头，领口别了一个星形胸针，金丝眼镜下是狭长的眼型，微扬的眼尾给整个五官添了几分妖冶，鼻梁挺拔，薄唇微抿。
　　“真想立马就见到真人……”
　　李淳漪抬眸不经意看向一处，轻抬下巴，淡淡道：“喏，现在就在你面前。”
　　唐悦柠闻言，眼底尽是疑惑，“现在？怎么可能……”
　　两人站定在大堂一角，相距十几米处，一行人簇拥径直走来的主角正是谈论不久的闻氏集团CEO闻鹤，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
　　“噢！忘记了，鼎鑫酒店是闻氏集团旗下的产业……”
　　李淳漪看着那个心中魂牵梦绕的男人，脑子当下莫名想起电影版《傲慢与偏见》中，男主达西先生在清晨穿越薄雾走来的那一幕。
　　只不过，他走向的并不是自己。
　　“闻总，本季度提交的方案中最核心的一点为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扩大酒店知名度，我方选择了……”
　　闻鹤信步而行目视前方，时而喉咙发出一声气音以示应答。
　　富丽堂皇的大厅交错几道人影。
　　倏忽，平缓脚步有一瞬的滞凝，立即恢复如常。
　　酒店负责人见闻鹤久不应答，开口：“闻总？您在听吗？”
　　闻鹤敛起神色，淡淡嗯了一声，“继续。”
　　或是李淳漪的目光太过灼热明显，众人之首的闻鹤走到大堂拐角前轻飘飘地瞟来一眼，只是一眼，仿佛面对陌生人间看来的一眼，毫无留恋般很快收回。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在眼前消失，唐悦柠拍了拍似在发呆的李淳漪，示意我们可以上楼了。
　　李淳漪藏下双眸泛起的一抹亮色，勾了勾嫣红的唇，迈步跟上唐悦柠。

　　悠长的老街如童年的时间一般望不到尽头，正午阳光穿过枝条粗壮的榕树密叶，在路边投下一片斑驳墨影。
　　三三两两的小孩脚下装的风火轮似的在李淳漪身旁跑过，卷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他们仿佛有无限活力，不知疲倦。
　　手里拿着需要攒很久零花钱才买得到的遥控赛车，额前的发湿哒哒地贴在脑门上依旧笑得灿烂。
　　“去前面，那里没人路又宽……”
　　这时，便会有家长走出家门口，沉起脸双手插着腰，一眼便找到自家在外贪玩的小孩。
　　“程嘉轩——多少点了不知道回家吃饭吗！还玩？再不回来就把你的赛车没收……”
　　话语至此，个个如鸟兽散，脸上写满意犹未尽地乖乖回家，不过也少不了一顿揪耳朵或责骂。
　　老街好似安静下来了，但又没有。
　　小孩喧闹，街坊间家长里短，还有放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摇铃经过。
　　李淳漪贪恋般地将脚步放慢，花了近十分钟才走到拐角的乌河巷口。
　　巷口颜色暗旧的墙边站了一个清瘦微驼的身影，李淮宁看到她缓缓走来，那张经过岁月洗礼的脸上露出笑容，眼角皱纹明显。
　　许是烈阳刺眼，李淳漪颤了颤眼睫，出声：“爸。”
　　李淮宁往前走了几步，“我打电话给你都没接，就想着出来等等你。”
　　李淳漪瞥了眼肩上的斜挎包，解释：“手机放在包里，没听到。”
　　李淮宁了然地点点头，视线下移，看到她手里拎的红色礼盒，无话找话般说道：“怎么还买了东西来？”
　　李淳漪语气淡淡回：“买了你爱喝的茶叶。”
　　李淮宁又点点头，两人无言走到巷尾的五层单元楼。
　　上了三楼，隔音并不好的楼梯能听见楼板间透出电视机播放节目的杂音。
　　李淮宁拿出钥匙开门，对门那户正好将门开了条缝，邻居探出头来把垃圾放在墙边，抬眼看到两人。
　　“淮宁，你家闺女回来看你了？”
　　“是是。”
　　李淳漪在一旁喊了一声阿姨好，邻居又唠了几句“吃饭了没？”的家常话。
　　进了门，李淳漪把手里的礼盒放到客厅茶几，无声打量起记忆里熟悉的家具摆件。
　　老旧的红木家具早已失去光泽，被蛀虫蛀过的桌腿贴着泛黄的胶带，不算多大的空间却时时刻刻透着挥之不去的冷清与陈旧。
　　“来，洗手吃饭。”
　　饭桌上是榆城常见的家常菜，只不过黄花鱼占了一大半。
　　清蒸黄花鱼、红烧黄花鱼、香煎黄花鱼……
　　“今天早上特意去了一趟市场买了你最爱吃的黄花鱼，不知道你爱吃哪种的，就每样都做了。”
　　李淮宁看到李淳漪的视线停留在饭菜上，开口说话。
　　李淳漪勾了勾唇，不答。
　　父女俩不算热络地吃了饭，李淳漪少言，对于李淮宁提的问题倒是有问必答。
　　“这次在榆城出差多久？”
　　“三个月。”
　　“那……今年留在这过年吗？”
　　李淳漪抬眸看向李淮宁，他眼里藏满了殷切和小心翼翼。
　　“还不确定。”最后李淳漪是这么回答的。
　　吃过饭，在客厅多待了会李淳漪作势起身。
　　李淮宁看着她在拿包，嘴里踌躇的话还是说出：“等会……”一顿，又随即道，“平常有空的话，去看看爷爷奶奶他们吧。”
　　李淳漪嘴角噙上一抹笑，却没有丝毫温度，“我可以去看爷爷，但是奶奶，就算了。”
　　李淮宁看着眼前和他日渐生分的女儿，喉间漫上涩意。
　　或许从那天开始，她心里就怪上他了。
　　心口一阵一阵地闷疼，李淮宁搓了搓手，又说：“星星，那毕竟是奶奶……”
　　星星是李淳漪的小名，她都多久没听到她父亲叫起这个名字了。
　　“我回去了。”
　　李淳漪最终什么承诺都没有许。

　　午后日头正毒，李淳漪站在靠墙的遮阴处，墙根的青苔死死依附在那，一片青翠生机勃勃，莫名让人有种破坏欲。
　　李淳漪心想：这时候，如果有硬币就好了。
　　叮咚，手机进来一条信息。
　　李淳漪看了后在屏幕上敲打了一句话，随后点了发送。
　　不过两秒，手机响起铃声。
　　“淳漪——漪漪——你居然提前到了榆城！！！”
　　“你现在在哪？我要去找你！”
　　李淳漪把手机挪离耳朵，楚湉这大嗓门真是招架不住。
　　经这一出，先前的愁思早已抛掷脑后，两人聊了几句，定在一家咖啡店见面。
　　玻璃门被一只皙白修长的手撑开一点距离，随即响起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坐在窗边的楚湉闻声抬眸，入目是一身白色衬衫配喇叭牛仔裤的通勤风穿搭的李淳漪走进复古咖啡店。
　　帘帷半遮的暖光撒落一身，浓颜系的长相缀上一层熔金色的薄雾，红唇勾起，摄人心神。
　　眼前一亮的楚湉迫不及待从靠椅起身，未等李淳漪走近，伸出双手主动投怀送抱。
　　两人静静抱了几十秒。
　　楚湉一边口中说着好想你啊，一边拉着李淳漪在身旁落座。
　　“淳漪，尝尝这个，这可是店铺招牌呢。”
　　楚湉将面前的一碟伯爵茶蛋糕卷递向李淳漪，左手托着腮，“我们四人都多久没能整整齐齐聚一次了，你有和闻鹤说你回榆城——”
　　话讲到一半硬生生停住，楚湉眼神无处安放，拿起手中的奶茶喝了一口。
　　有什么比在闺蜜面前提起她的前男友还要尴尬的事情吗？偏偏四人高中时期又玩的那么要好。
　　李淳漪握着叉子的手一紧，红唇翕动：“还没说。”随后笑了笑，“我们可以约顿饭，好好聚一聚。”
　　楚湉不动声色观察着李淳漪，看来，他们也不是分手后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不管如何，多年的友谊还在。
　　她立马附和着，“是呀，正好可以给闻鹤一个惊喜。”
　　两人许久未见，楚湉攒的一堆话不停地从嘴里冒。
　　来之前在手机上聊了一些现下的情况，楚湉亮着星星眼直视李淳漪，说：“在榆城待三个月的话，今年能一起过年了？”
　　李淳漪在楚湉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点点头回：“嗯。”
　　挚友叙旧，不知不觉在咖啡店待了一下午。
　　楚湉给柯行钊发信息来这接她，发完朝李淳漪亮亮手机，“再等几分钟柯行钊就来啦，待会儿直接过去吃饭的地方。”
　　李淳漪闻言，心中涌起无名期待。
　　然而，在楚湉问出那句“闻鹤人呢？”如滚烫的热水撞上冰块，热气弥漫后消失殆尽。
　　柯行钊走向两人，十几分钟前楚湉便在手机里说了缘由，看到一旁的李淳漪也没感到太意外，和她颔首致意。
　　面对楚湉的问句，柯行钊话中带点揶揄的意味，“闻总大忙人一个，他说了加班不来。”
　　李淳漪眼底的光如暮色般逐渐黯淡，嘴角扯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翌日早上，闻氏集团会议室。
　　李淳漪和同事坐在会议桌前整理开会所需资料，秘书进门给每人贴心准备了咖啡。
　　“路上有些耽搁，闻总很快就到。”秘书说完便安静离开。
　　没过一会儿，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会议室门随即打开。
　　闻鹤和随行助理罗正浩进门，众人起身。
　　“闻总。”
　　闻鹤颔首，眼睛不动声色扫过李淳漪，她则毫不掩饰地盯着来人，眼神直白。
　　一一握手，轮到李淳漪时，她如寒山雪梅般高傲地站在那，都能让人挪不开眼。
　　闻鹤看向比旁人高出半个头的李淳漪，借着此时对视，点漆似的眸子如藏了深海暗流地看向她，一寸一寸扫向清透勾着微扬眼线的双眸、高挺的鼻梁和烈焰红唇。
　　李淳漪微躬身，一手妥帖压在身前，右手伸出，勾起的红唇一张一合：“君屹建筑事务所，李淳漪。”
　　她眼里的笑似要瞧到心底去，闻鹤伸出手回握，下巴一点。
　　半握的手比往常多了点力道，时间也比往常多了半秒。
　　闻鹤走到会议桌主位，指骨明晰的手指利索解开黑色西装外套扣子，随后身子一低，坐下。
　　此次会议，闻氏集团作为甲方和君屹建筑事务所外派人员商讨集团月底即将动工的度假酒店项目的技术细节和后续工作安排。
　　会议繁琐冗长，结束后每人脸上无可避免带上疲意。
　　此次外派，各路奔波难免不了。出于工作安排方便，闻氏集团负责承理君屹建筑事务所的办公事务。
　　罗正浩带着众人来到临时办公区，传达完一些事项才离开。
　　一天的时间很快来到下午。
　　下班时间一到，唐悦柠便嚷嚷着走人，拿好包包起身看向李淳漪，“淳漪，不走吗？”
　　李淳漪从电脑上抬眼，“还剩一点没完成，你先走吧。”
　　“行，那我先走啦。”
　　多坐了几分钟，偌大的办公区早已走空，李淳漪背上托特包，经过总裁办公室时脚步一顿，看向磨砂玻璃那模糊的人影几秒，抬手敲门。
　　“进。”
　　李淳漪进门，和坐在办公桌前抬起头的闻鹤遥遥相望。
　　闻鹤眼底闪过意外，随即立马平息，无言间看着李淳漪一步一步走近。
　　“闻鹤。”
　　李淳漪在办公桌前站定，“现在是下班时间，所以我就不叫你闻总了。”
　　“嗯。”闻鹤应了一声，话里听不出情绪。
　　李淳漪听着这不咸不淡的语气，暗暗掐了掐手心，又开口：“老同学见面，我们不应该去聚一聚？”
　　“也叫上楚湉和柯行钊吧，昨晚就差你一个人没来了。”
　　听着这一句，闻鹤竟听出一丝控诉，言简意亥地说：“加班，没空。”
　　“我知道，”李淳漪抬眼看他，话里带着希冀，“那等会……一起吃顿饭吧。”
　　“不了。”
　　闻鹤这一句明晃晃的拒绝，轻易能涌起渗至全身的无力感，有没有理由都无所谓了。
　　响起的敲门声倏地打断两人，闻鹤神色如常喊了一声进。
　　罗正浩出现在门口，“闻总，外卖到了，放在会议室。等会的线上会议，谢总询问可不可以将时间推迟一小时。”
　　闻鹤起身，和罗正浩比了个手势，罗正浩点头转身离开。
　　李淳漪隐约猜到理由，识趣不再开口问，脚下松动，“我先——”
　　闻鹤绕过办公桌，在李淳漪身旁一停。
　　鼻息间漫来一股清冽的冷杉香味，李淳漪嘴里的话蓦地止了一半，手心掐得更紧。
　　“我和你，什么时候是老同学的关系了？”
　　嗓音低沉，却无丝毫温度。
　　李淳漪听得莫名，抬眸望向闻鹤，不过他已迈步走开。

　　从集团大厦出来，李淳漪看着眼前对她来讲算是陌生的繁华街道，竟如孩童般一时迷失方向。
　　原定站定了几分钟，李淳漪循着脑海中当下涌出的想法，在手机的打车软件输入到达地址。
　　午后的校园被夕阳笼罩，空气凉爽带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
　　正值放学时间，人流一波一波从门口走出，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经过一身职业装的李淳漪时不免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他们身上，能看到最澄澈无忧的眼神。
　　这里是榆城一中，是本地一所师资最好教学水平最高的高中。
　　李淳漪也不知自己为何突发奇想来了这里，故地重游，多的是怅然与感慨。
　　站在路边，耳畔响起学生间的交谈声，大声或私语，高昂或低迷，都如此生动。
　　隔着一条马路，交错的身影车影间，闻鹤一眼看到站在那的李淳漪。
　　闻鹤不再理会手机里罗助理发来询问在何处的消息，就这样遥望着她，孑然一身的她。
　　而此时，马路对面的李淳漪在又一次学校路段慢行的私家车穿过的空白处和闻鹤对望。
　　他一手挎着西装外套，白色衬衫解开两个衣扣，身形颀长地站在那，经过的蓝白校服在此刻都成了纯色背景。
　　闻鹤眼睫半垂睨向李淳漪，没有见面时刻意的疏离，眼神黑沉沉地压过来，浑身镀上混不吝的痞气。
　　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