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艾斯特娃的日落

1、第一章

　　如果把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比作一面澄澈的镜子，那迟默曾有足够的自信与底气，她和莫林寄存于心底深处的那面镜子，纵然镜框因年限已久触感凹凸不平，但镶于框架里的镜面经手帕反复的摩挲擦拭仍能明亮澄净如初，镜中映出两人无数并肩而立的背影，擦肩而过的瞬间不发一言，却逃不过镜子一幕幕地呈现那空气中的流动因子与气场的骤然交接。
　　毕竟人通过镜子才能看清自己真正的一颦一簇。
　　每当她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时，才恍然察觉每一次的见面都使她眸底溢满的笑意无处隐藏。

　　迟默将小镜子收回斜挎包中，微微转头注视身旁抱臂入寐的男生，即使处于不清醒的朦胧状态下，他也并未取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夕阳随着天色的渐变又下降了一个弧度，橙黄的日光透过公交车窗照映在他白晢的脸庞上，刺激得让他皱了皱眉，将脑袋转换了一个朝向后陷入了沉睡。
　　迟默猝不及防对上他突然凑近的脸庞，强行压制住过速的心脏跳动，将身体稍微偏离了些许，才使那人摇摇欲坠的脑袋不至于降落在她的肩膀。
　　幸好他闭眼了。
　　不知是第几次这样庆幸着，却也不可否认地因为两人若隐若现的亲近而升起一丝骄傲。
　　虽然这份亲密无人知晓。
　　迟默还记得学期初的某一天，她卡着迟到的节点急匆匆跑进教室时，却发现教室的角落处，她座位的后面，换成了一个不认识的男生，男生似乎感知到了探究的视线，将目光从桌上的书籍移开，抬头正对上迟默犹疑的眼神。四目相对之际，迟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还是没选择更换座位。
　　身后男生的存在感尤为强烈，与他目光交汇的那刻，她看见男生眸中的不耐，他顶着一副好看的鹅蛋脸，戴着的黑框眼镜却未显出他应有的书生气质，倒是将那双眼眸衬托得更为纯净透彻，米白的肤色下黝黑的瞳孔尤为明亮，迟默第一次觉得，原来一个男生的眼睛可以这么漂亮，只是那眉峰的凌厉犹如警示般彰显着他的厌烦情绪，使她视线没敢在他身上再多停留，只好默默收拾课桌落座。
　　之后的自习时间迟默仍忘不了那如坐针毡的感觉，男生的漠然神情使她不由小幅度地将板凳向前挪了挪，课桌周围传来同学小声交谈的动静，而他们这个角落却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而打破这番沉默的，是班主任走进教室，分发给班上每个学生的礼物。
　　似乎是班主任一时疏忽，礼物中并没有属于插班生的那份，迟默看着传到自己手上的最后一份礼物，抱歉地看了眼身后男生晦暗不明的脸色。可在她转头的那瞬，男生却从后戳了戳她的背道：“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哦好的。”迟默身体一惊，忙不迭地将还未拆开的礼物递给他，并时不时偷偷回头观察他的反应。面前女生小心翼翼的模样落在莫林的眼中竟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原本因为看书涌起的困意而烦躁的心情有所平复，他缓了神色无奈道：“想看就转过来看啊，我有那么可怕吗？”
　　迟默这才发觉自己这么盯着人家看属实有些不太礼貌，但男生的声线听起来却并没有想象的不耐烦，于是转身带着歉意向他解释：“不好意思啊，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我就没敢多问……”
　　“没关系。”莫林看出了她的窘迫，贴心地转移话题道：“就这么把班主任发的礼物给我了，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是什么吗？”迟默听到他调笑般的发问，暗自放下心来，嘟了嘟嘴还不忘一脸嫌弃地对仍在讲台上大谈人生的班主任翻了个白眼，随即像打开了话匣子般对新来的插班生开启了对班主任的通篇输出：“就是他上周说的什么班级徽章，为了快速将班级凝结起来，还自己设计了个嚎叫的狼作为班里的标志物，我都不知道那又红又白丑得要死的徽章他怎么拿得出手的，居然还真的做出来发给我们了……哎你别笑啊，过不了几天你也会有的，一个都别想逃！”她控制着说话的音量，但掩盖不住情绪上头而愈发激昂的语调，莫林看她甚至绘声绘色地用手势边描述边比划，哭笑不得地戳了戳她的手臂想提醒她动静小一点，却迟来地发现周围似乎有点安静过头了，他将视线从迟默的脸上挪开，这才发现全班同学包括班主任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
　　莫林：“……”
　　一片安静中传来班主任的一声冷笑：“最角落那两个同学，讲得挺开心哈。”
　　迟默：“……”
　　尴尬了。
　　总之因为这个小插曲，导致莫林刚转来班里的第一天就被班主任处罚和迟默两人打扫一周的卫生区，班级徽章最终也还是到了他的手上，迟默则辩称她的班级徽章在扫清洁区时弄丢了，并在班主任试图重新订制一份时费尽七嘴八舌地糊弄了过去，当迟默一脸心累地拿着扫帚走出办公室赶往卫生区准备扫地时，手中却被莫林塞了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我想了下，白拿你的徽章好像不太好，可我这周又没带什么东西进学校，只剩下这个橘子了。”
　　迟默愣愣地看着手心里足有自己一掌大的橘子，晃了晃神，她注视着眼前已经开始打扫的男生，宽大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丝毫不显臃肿，微风吹起他外套披散的衣角，反而显出一种青涩又质朴的少年感。她心念一动，嘴巴先于大脑思考蹦出了那句冒昧的试探：“要不，你做我小弟，从今以后我罩你？”
　　莫林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迟默的印象里他当时没说话，在一片沉默中，她不知为何，就当他默认了这个说法。
　　可能是因为那岁月未曾磨损感性的棱角，也可能是终于压抑不住羁绊破土而出的期待。
　　是他先向她迈出这一步的。
　　所以也不能怪她吧，自那以后开始了对他可耻的下意识寄托。
　　之后故事的发展如小说般顺理成章，迟默如牛皮糖一般黏上了莫林，分配学习小组时，她通过与其他同学交涉后如愿以组长的身份接管了莫林所在的小组，两人的接触机会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从同桌到前后桌，从扫除到小组活动，每当涉及任务分配的时候，迟默不是公权私用，指定莫林陪同，就是在自习课小组传纸条沟通时有意无意地提出需要一位组员协助她的话语，时间长了组员们对两人举手投足间的亲近熟视无睹，不约而同地一齐看向莫林的方向，莫林对其他人略带调侃的八卦表情面露无奈，但也从未拒绝过迟默的请求，而是默默在纸条上答复她“我去吧。”
　　有好事者问及迟默两人的关系时，她总是习惯性地搭上莫林的肩，尾音上扬露出一丝骄傲道：“他是我小弟，我是他组长。”莫林很多时候并不理解她那志得意满的情绪从何而来，但当他察觉到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颤抖时，又只好咽下满腹疑问，应承她的话语，或是不发一言视作默认。
　　他觉得迟默在借他掩盖着什么。
　　疑问得到解答的时刻是在他某天晚饭后走到教室的门前，走廊边一前一后抱在一起的男女突兀地闯进他的视线，男生是他们班的班长，叫杨皓源，因其逐渐拔高的个子及黝黑的娃娃脸下挺拔的五官在班里吸引了一波异性缘，加上他本身性格开朗，莫林曾不少次听到班上女生在课间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团小声讨论他的一言一行，和因冷冽的面色与寡言少语的性格而被迫成为独行侠的自己不同，这个男生似乎生来就该在他人的眼中如此耀眼，莫林这样想到。
　　杨皓源宽厚的背影挡住了怀中的女生，使莫林无法从背后看清女生的长相，本身他也对他们的谈情说爱兴致缺缺，准备无视二人径直走进教室时，目光竟从玻璃窗前与迟默从教室内传来的视线相接，迟默见他的眼神突然转向自己，脸色一白，慌张至极地躲开他的对视，将头埋进打开的书本间不再抬起。
　　她书拿反了。
　　莫林没打算揭穿她，晚自习时若有若无地看向斜前桌她拿起又放下无数次的笔，他不会主动问及她那时的反应，但他在等她主动告诉自己。
　　片刻后，来自斜前桌的纸条被抛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降落在莫林的桌上，他早有预料地揭开回复，再传过来时纸条内的内容却让他一时震惊地愣在原地。
　　[迟默]：“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不知道你愿意听吗？”
　　[莫林]：“说。”
　　[迟默]：“如果有个女孩，她目睹自己喜欢两年的人和别人在一起了，你觉得她该怎么办才好？”
　　莫林看向坐他正后方的杨皓源，脑子一阵嗡鸣。
　　[莫林]：“杨皓源？”
　　[迟默]：“……是。”
　　迟默在莫林看向自己的瞬间就知道藏不住了，虽然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但心里还是在那两人旁若无人地相拥时诉说着密密麻麻的疼痛，失恋的无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却仍然转不开目光，任由自己一遍遍地将残忍的一幕刻在脑海，却在莫林疑似撞破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意时，心虚地回避了他的目光，但悲伤的情绪大过了尴尬，她迫切地想找个倾诉的宣泄口。
　　她与杨皓源最后的对话截止于两年前的争吵，她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后座那因她玩笑般的话语从桌子上醒来，瞬间沉下了脸的杨皓源。
　　“对不起，我不打扰你睡觉了，别这样好吗……”
　　换来的却是他面无表情的一句：“我从此以后对你就这样了。”
　　她傻了眼，无论之后她传了多少张道歉的纸条，却再未得到他丝毫的回应，那盛满怒意的脸色如休止符般停止了她蔓延的难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后座的人，丧失了落座的勇气。
　　她换了位置，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在第一眼看见莫林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两年前毫不犹豫将她推开的杨皓源，望向那人漠然的眼神，她似乎再次成为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小丑。
　　但莫林没有拒绝她的示好，虽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庞，在日渐相处中她也发现莫林并没有初见时那番健谈，沉默寡言才是男生本该撑起的外部形象，可面对她重复的试探时，他却没有一次让她落于尴尬的境地，无论是默认还是简短的回应，不变的是他陪在她的身边，未曾离去。
　　她握笔看着空白的小纸条，心绪七上八下，莫林无形中捧起了她颤抖的心脏，久违的安全感虽微乎其微，但起码能使她在失恋的淤泥中不至于过分的沉沦。
　　那救赎般的光芒太过美好了。
　　她不禁生出了更多的妄想。
　　私自让你承载了我的负面情感，不好意思了。
　　她下定了决心，将纸条往后扔了过去。
　　那天他们传了一晚上的纸条，迟默向莫林坦白了她与杨皓源闹僵的经过，并第一次向他承认了自己两年间始终不敢开口的心意，她本以为莫林会一如既往地安慰自己，哪知莫林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在纸条里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通，气她太过怯懦，怒其不够勇敢，甚至试图帮她迈出抢回心上人的那一步。
　　可迟默拒绝了他的提议。
　　[迟默]：“我今天突然发现，我好像也不是非他不可。”
　　[莫林]：“？”
　　我有你就够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坐在自己身边的男生紧闭的双眼下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公交车驶过了无数站点，响起的到站广播却仍扰不醒他的美梦，不知不觉间离他们的目的地只剩短短一站路的距离，她凝视着在公交车的颠簸下终究靠上她右肩的沉重脑袋，出神地将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在脑海中又回放了一遍。他是她情感上的救赎，是她高中以来最好的朋友，但在不为人知的臆想里，两人彼此偎依，双手紧握的场景却又时不时地划过眼底。
　　他在她的身边没错，但她又贪心地不愿只停留在相知的阶段。
　　她应该看到的是，镜中的他们携手并立，亲密的接触炽热如烈，相爱滚烫似火。
　　漫长的路途终有它理应到达的终点，熟悉的站牌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她遗憾地收起了肆意的幻想，轻轻拍上莫林的脑袋，唤醒他的声线婉转、温柔如波纹缓缓流淌：“醒醒，到站了，该下车了。”
　　莫林这才睁开朦胧的双眼，强打精神地跟着迟默下了车。
　　可如果，那时的迟默能意识到后续的种种变故，她情愿自己一直循环于无止境的路程中，永远没有下车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