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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鳞纹,流民 ...

  •   那夜,元修全身滚烫,大汗淋漓,一身薄衫在厚重的被卧里湿了个透。
      明月揪着元修那身湿得像能拧出水的衣衫,撑着他的身子喂了些水给他,又拨去元修粘腻在脸上的发丝。
      她看着元修的苍白脸色,担忧道:“一定是之前你死里逃生,落下了病根,身子弱成这样,几日都不见好……我给你换衣服。”
      明月剥下元修的衣衫,惊叹于他瘦骨嶙峋,满身伤痕,一对琵琶骨下更是赫赫然两个陈年血洞。那疤痕歪歪扭扭,好皮坏皮红白相间,长得极丑,让人不忍直视。更令人讶异的是,元修的身上不仅有伤,还遍布着龙鳞般的纹路,使他像只奇珍异兽,深海鲛人。
      门缝里漏出的浅风爬上元修的肌肤,突如其来的凉意使他忽然清醒两分,元修看着自己斑驳的身体,一时惶然失措,用了极大的力气推开明月,翻身裹上被衾,掩盖住自己的躯体。
      他仍然神志不清,口齿含糊着:“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明月被他猝不及防地推倒,打翻了桌上的茶水,淋了满袖。
      明月从没见过元修失态,她顾不上滴着水的衣袖,刚伸出手去,元修那恐惧的神色却使她身子陡然一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孝则……”
      元修干脆整个人躲在了被子里,他捂住头脸,闷声道:“不要看我……不要……你出去,你出去!”
      明月此刻才发觉,她自以为了解元修,实际上她一无所知。她收回手,怕惊动他,只难以放心地轻声说:
      “……好,我走。”
      明月关上房门,屋中瞬时静谧地可怕。元修长叹一声,再也难以支撑,晕倒在了被褥里。
      当元修再次醒来时,不仅浑身清爽干净,身上也换了件洁净的素衣。他微微转头看去,见到明月撑着头静静地坐在窗边,开了条小缝看雪。
      她还是看到了。
      元修躺在榻上问道:“姐姐,你不害怕吗?”
      明月一听见元修的声音便回过头去,她喜出望外:“醒了?还难受吗?”
      元修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你不怕吗?”
      明月不知他指什么:“怕什么?”
      元修眼睛通红,血丝遍布,他不忍开口,紧抿着嘴巴,眉目都成霜。
      明月恍然大悟:“我为什么要怕?就因为一身鳞纹,难道说你还能是妖怪变的?……你从不娶妻,是因为这个吗?”
      元修垂下眼帘,说:“不全是。我天生鳞纹,除了父母兄弟,没有别人知道,就连彦达也不知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这些他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在去岁被那些契胡人血淋淋地撕开。
      他皮开肉绽,衣衫残破,那些人指着元修的躯体,咯咯嘲笑道:“瞧啊!平阳郡王还是个珍兽!”
      元修倍感屈辱,他扯着不蔽体的破烂衣裳,蜷在角落,想着能遮一些是一些,虽然也是徒劳。
      那时同样正值冬日,元修有时想着不如就这样冻死才好,冻死了,就不会计较人之得失荣辱了。
      此刻茅舍外风雪停了,明月沉默良久,愧疚道:“对不起……”
      元修摇摇头:“姐姐知道了也不打紧,我反而释然,今后再也没什么事瞒你了……对于我……现在你诚然什么都知道了。”
      可玉做好了饭进来,见窗户半开,寒风呼啸着钻进屋来,她知道明月又在看雪。
      可玉把吃食放在桌上便去关窗,明月则拿起空碗舀了满满一碗粥,她扶起元修,又要一口一口喂给他:“多吃一点,等病好了以后,你更要多吃。”
      元修问她:“姐姐是不是心疼我?”
      明月用手指擦了擦他唇边溢出的汤水,皱着眉头道:“你这副模样,我当然心疼。”
      元修心满意足,又一口口喝下明月喂来的白粥,他难得胃口好。
      元修以为明月看了他身上的鳞纹也会对他退避三舍,谁知元明月一点也不嫌弃,反而接受了他的所有——只有爱一个人才会接受他的所有,元修宁愿把这当成爱,不管是情爱,还是博爱。
      王思政送来的五谷总有吃空的一天,更何况,他们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
      那天难得放晴,微微漾起暖意,明月陪可玉去村里的集市上买些粟米,此外,再买点布匹和牛皮,等开春了,就给元修做点新衣新鞋。
      可到了集上,流民遍地,草席一卷露宿街头,还有人披麻戴孝,身前立了个价格,称要卖身葬父。
      明月正挑着布,远远地有人带兵而来,明月一见甲兵就心头打颤,生怕是来逮她的。打头的气势冲冲,对着布匹店的老掌柜叫喝道:“李老板,这月的税款该交了吧!”
      李老板慌张道:“税、税款?不是三天前刚交过吗?怎么又……”
      那领头的挥手扔了李老板展示在台前的布匹,并道:“现在打着仗呢!冀州的反贼高欢,知不知道!!既然打仗,那能不要钱吗?弟兄们在前头出生入死,你倒好,一毛不拔啊!”
      李老板拦也拦不住,只能手足无措地看这些痞子糟蹋他的布料,一时他欲哭无泪,解释道:“小的这是小本生意,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还都要交税,我一家老小可怎么办哇!”
      明月尽管于心不忍,但也只能袖手旁观,她拉了拉可玉,低声说:“我们走吧……”
      领头的见明月要走,高声叫住:“哎——两位娘子看着面生,怎么从未见过?”
      语罢,那些甲兵便齐齐在明月身前一拦。远处,还有兵痞在殴打着流民,血混着泥土,撒了一地的血渣。
      明月心一横,假装恭敬,编了个幌子:“回官爷,妾身从临洮来,现在北方要打仗,只好来此地避祸。”
      那领头的一见是两个年轻女人,粗布麻衣不掩美色,一时心生歹意,弯着眼问道:“既然是避祸的,娘子可曾去里正那儿登记户籍?若是没有,不登户籍,不交赋税,那可就是流民。”
      明月回答:“妾身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之后自然会去里正那边登记户籍。”
      领头的黠笑道:“既然让本官遇上,娘子不如现在就和本官去里正那儿走一遭。”
      明月一时觉得不妙,推辞道:“妾身家中还有病人,今日恐怕不便,还请官爷宽恕则个。”
      “哟——给你脸还不要脸——把她带到闾里,扒光了好好看看是哪儿来的人!”
      那领头的话音一落,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甲兵便上下其手,一边说着粗话一边押着明月和可玉。李老板见状也不好说话,只在一旁连连叹息,束手无策。
      明月被人架了起来,还有人趁机把手伸入了她的衣衫中摸她溜滑的肌肤。明月嘶喊道:“放手——你们放开我——”
      明月目及之处,所有人都缩头缩脑,冷眼旁观,有时瞥见一两个皱皱眉头的,也是唏嘘两个女人受此苦难,别的再也无能为力。
      到了闾里,明月被人钳制,迟迟不肯放手,那领头的一脸谄媚,见了里正就胡说八道:“里正长,小弟在街上看见两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民,对小弟那是出言不逊呐!还要抢李老板家的布匹,你看,要如何处置?”
      里正还写着这一带流民赈济的记录,他不经意一抬眼,一双鱼目被押在地上的美人骤然攫住。明月反驳道:“我没有抢别人家的布匹,也没有出言不逊!”
      领头的甲兵道:“这小娘们说是从临洮来的,小弟觉得不像,您觉得呢?”
      那里正想象力丰富,也跟着胡诌,叫嚷着:“我看是细作!一定从南梁来的细作!啊呀呀,若是细作就难办了,要交到县里,要县衙定夺。”
      里正蹲下来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明月的脸蛋,佯装好人:“可若交到县衙那里,姑娘可得吃苦了,为了姑娘好,姑娘不如就跟着我,我对外说姑娘是我妾室,以后,咱就不是流民了,有吃有喝,饿不着你。”
      明月往里正脸上吐了口口水,吼道:“滚开!我不是细作!也不是南梁人!我是鲜卑人!”
      里正用袖子擦了擦脸,跟着啐道:“啧,哪里来的硬茬!老子收拾的刁民没有八百也得一千,今天老子非得扒光了你瞧瞧,看你是哪儿来的细作!”
      说着那里正和甲兵便去撕扯明月的衣衫,可玉在一旁嚎啕着:“不要——你们这些禽兽,不要碰娘子——”
      明月咬着牙,因为被反捆了双手,只能在地上打着滚挣扎。这就是北国,这就是如今的元魏吗?
      欺压流民,敛财无度,强抢民女,这世道没有任何公理可言。
      普天之下,此地也是尔朱一族下辖的州郡乡里,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些恶官与尔朱仲远学了个十足十。明月正是屈辱莫及,忽然有人来报:“里正,有人找!”
      里正觉得坏了兴致:“谁啊!不见不见!”
      里正话音刚落,门外便传出一阵骚动:“哎哎哎——你你你你不能进啊——哎呦喂——”
      里正的书房被人一脚踹开,他定睛一看,是个病怏怏的瘦削小子。里正砸了下嘴,骂道:“你们怎么那么没用呐!一个痨病鬼都拦不住!”
      “里正长,我们不是流民。还请您放了我姐姐。”
      那痨病鬼说话客客气气,但那阴沉脸色冷冽的声音却使人浑身生出一阵阵寒意。
      里正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被一个病得要死的流民震撼住。
      元修看了看地上泪眼模糊的明月和可玉,他刚刚用尽力气闯了进来,现下只能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是王思政员外郎的妻家甥女,因避乱来此生活,有谱牒为证。”
      里正和领头甲兵犯了嘀咕:“王思政?那个太原王氏的王思政?”
      王思政是大士族出身,巴结他的小士族都门庭若市,更何况这小小里正和伍长。若能巴结上太原王氏,人生起码少奋斗二十年。
      领头甲兵怔忡着,连忙扶起明月,给她穿好衣物:“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太原王氏……”里正眼珠子一转,“太原王氏的人,就这德性?穿的不是绫罗,身子也病怏怏的,你当老子第一天当里正?”
      元修道:“我说过了,您可以去查看谱牒,或者去问王员外郎本人。”
      里正涨红了脸:“查谱牒?你让老子一个里正跑到并州去查太原王氏的谱牒?老子、老子见得着王员外郎吗?!”
      总之这里正左右都不信,他挥一挥手,不耐烦地挤眉弄眼道:“拉下去拉下去,给我毒打一顿,坏了老子的好事才罪无可恕!”
      院中又冲来几个甲兵,说着就要关上房门,强拉元修而去。元修反手一拳打在甲兵脸上,他虽然枯瘦,力气却不小,那甲兵满口是血,一看,竟掉了颗牙。
      元修一时血气上涌,他冲入房中抱住瘫在地上的明月,咬牙道:“既然不信,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里正气得踹了元修两脚,元修竟纹丝不动,没想到这小子看着瘦,人还挺有力气。里正挑着眉冷哼道:“要么交钱,要么交人,可别说本官没有网开一面。”
      元修就知道这帮人贪得无厌:“钱?你要多少钱?”
      “哎,话不是这么说,不是我要钱。是王爷要多少钱——”里正对天抱了抱拳,好像他真的打心里尊敬尔朱氏一般。
      元修心里暗骂,一个闾里搜刮的民脂民膏,杯水车薪,能有多少到尔朱氏那里去,还不是尽数归了底下的这群恶棍。
      里正搓了搓手指,示意道:“三十两黄金,你有吗?若是太原王氏,三十两黄金,不过九牛一毛。”
      若是过去,区区三十两黄金,别说王思政,就是元修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如今,他们决心归隐,元修本就承蒙王思政救济,只够温饱,哪还有什么黄金翡翠,钟鼓馔玉。
      里正见元修沉默下来,笑道:“我就知道!什么妻家外甥,全是胡扯!你这刁民——”
      里正那句话还没嘲弄完,元修怀中的明月忽然弱弱道:
      “有,我有……”
      明月用力扯开腰带里的死扣,颤巍巍地递了一个精致玉牌出去。
      里正极少见过这种好东西,这上品的羊脂白玉,别说三十两黄金,三百两黄金也换得,一看就是大贵族的豪奢之物。
      这病秧子或许说的是真的,这年头百姓流离失所,举家南迁的士族不在少数,有人就爱这田园风光,想着避世隐居,也不是稀奇事。
      元修知道这是什么玉,他见她眼中光芒渐熄:“……姐姐?”
      里正在手里攥着美滋滋看了半天,他脸色一换,忽然喜笑颜开,客气了起来:“下官多有冒犯,只是几位若迁至此处,还要在下官这登入名册,公子也知道,流民众多,官府也头疼啊……”
      元修抬眸,那清贵之气绝非是乡野村夫,那一瞬间,里正又浑身凛然,不禁屏住了呼吸。
      他紧搂着明月,声音清亮,一字一句,却令人如坠冰窟,心有余悸:
      “敝人费悔,姐姐费月,妹妹费玉。里正若无其他指教,恕我们不再奉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鳞纹,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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