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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无助,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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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后,明月找到了元蒺藜,使元蒺藜好不惊讶。明月问她:“那个元玉仪,你认识?”
元蒺藜如实道:“我和她,是堂姊妹,我们的祖父,都是高阳王雍。河阴之变时,我们的父兄皆被屠了个干净,我为了自保,才不得不跟了斛斯椿。至于玉仪,她那么小,我本以为她早就死了。谁知,也傍了个男人。”
元蒺藜自嘲似的笑笑:“不过,我和玉仪都没姐姐有本事,斛斯椿和孙腾,说到底也就是狗腿子,谁有权有势,他们就跟谁。姐姐可不同,斛斯椿对姐姐还要客气三分。虽说姐姐表面上只是个县主,然而如今在军中,谁敢不给姐姐几分薄面?”
明月瞪她一眼:“你若想换个男人,也大可去换。斛斯椿给你这么好的机会,就差把你押到王爷床上了,妹妹究竟是没本事,还是不知好歹?”
蒺藜一时哑口无言,明月说道:“不说了,我去找她……”
蒺藜在身后忽道:“姐姐,人各有命,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你还要折腾什么?”
元明月实在是无法旁观,她知道苦难是什么滋味。她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想要离开斛斯椿?为什么不愿意伺候尔朱兆?”
说完,明月头也不回地去孙腾那里找元玉仪。元蒺藜望着明月远去的背影,默默说道:“姐姐,你总是这样想,怪不得这么好骗。”
明月溜到了孙腾那边的营帐去,只见元玉仪正在帐外打水,眼看着她就要进到孙腾的帐子,明月一把拉过玉仪,躲到了一边。
玉仪正想唤人,皎皎月光下,她看见眼前人是宴会上的美人娘娘,便噤声不叫了。她觉得,这个娘娘顶顶亲切,使她想起来自己的娘亲。
明月凝眸一看,玉仪幼稚的小脸竟涂了脂粉,还染了朱唇,这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该有的样子。明月气得去抹她唇上的口脂,压低声音说道:“你涂这些干嘛!”
看着明月的模样,玉仪有些委屈,好像是自己又做错了事情:“……县伯说要我涂的,夫人,你为什么会来?”
县伯是指孙腾。明月道:“不要叫我夫人,我是你姐姐。我姓元,元明月。”
“姐姐……?”玉仪重复着,“我看见蒺藜姐姐了,但她没有……没有明月姐姐你好看。”
玉仪虽小,却一点也不笨,她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也在这?你的父兄也死了吗?”
明月如鲠在喉,她紧咬着嘴唇,对玉仪点了点头。玉仪说:“姐姐应该跟了更厉害的人,要不然,也不会穿的这么漂亮,父亲死后,玉仪就从没穿过这种衣服了。”
明月问她:“玉仪,你想离开他吗?我可以试着帮你……”
出乎意料,玉仪竟摇摇头,说出的话也是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跟了谁,都是寄人篱下。难道姐姐就不是这样?于玉仪而言,这没有区别。县伯早年走失了女儿,因此他对小女孩都格外留意,也从不刁难,等我再大点,我就求县伯放我出府,以后,我就只叫玉仪了……”
她就只叫玉仪,再也不姓元了。
元明月万没有想到她会拒绝自己,玉仪说的令她无法反驳。她把玉仪从孙腾那要过来又如何,不就是换了个主子,没什么区别。自己的命,仍不属于自己。
“玉仪……”明月怅然。
玉仪吸了吸鼻子:“谢谢姐姐挂念玉仪,我去给县伯送水了,等久了,他会起疑的。”
玉仪抱着面盆便走,她最后回首,郑重说道:“姐姐保重,要好好活着呀。”
她才这么小,就好像看透了自己的一生。
明月目送她走进了孙腾的帐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压了块石头,用尽力气,怎么推也推不开。
明月心乱如麻地回到自己的帐中,可玉正一脸惧色地给尔朱兆斟茶。见到尔朱兆来,明月并不意外,她使了个眼色,让可玉退了出去。
尔朱兆问:“去哪了?”
明月又是随口说:“上茅厕。”
尔朱兆笑了:“你现在说谎,脸都不红了是吗?”
明月不吭声,自顾地摘下自己的冗余的耳环和发钗,尔朱兆继续说道:“你很在意孙腾那个家妓。但我要告诉你,人各有命,凄惨的人多的是,你若是观音,还能兼济天下,但现在,你只能独善其身。”
又是这句话,人各有命。但尔朱兆这番话好像不是在说元玉仪,而是在说元子攸。
明月像过去几日一样乖巧又慵懒地靠在尔朱兆身畔,问道:“你找我,就是说这些?你在晚宴上的脸色并不好,是因为高欢的信?”
一提这个尔朱兆便火冒三丈,他捏着茶杯,阴着脸道:“等高欢到了,我再和他算账。”
“王爷!”帐外传令兵仓促地报告道,“燕郡王有战报呈上!”
“说!”
“葛荣旧部趁纥豆陵步蕃攻打秀容,也在冀州暴动作乱!”
尔朱兆眉头一拧,起身给元明月丢下一句话出了帐子:“你早些休息。”
明月听着尔朱兆和传令兵的脚步渐远,声音也慢慢听不到,想必是去商议对策了。尔朱兆一直都很是忙碌,离晋阳越近,消息就越多,尔朱兆奔往晋阳的脚程也愈快。明月颓然地卧在原处,倒掉了尔朱兆喝剩的半盏残茶。
她虽从不参与政事,却也隐约明白,这座河山,早已千疮百孔。
两天后,八百里路风与尘,晋阳终抵。辗转来去,元子攸又被囚于三级佛寺,到底是换了个牢笼。
拜吧,北魏皇室不是最爱拜佛吗?
尔朱兆一到晋阳便刻不容缓向秀容派出精兵,明月头一次来太原郡,她无绪地走在晋阳的苍茫大地上。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多的是令人无所适从。
元明月自己也在等高欢来,等这个叫高欢的人来了,是不是就能制止尔朱兆对元子攸的那些残暴行径?
甚至,她还期盼着尔朱兆吃败仗,最好一败涂地。
于尔朱兆而言,元明月是战利品,她被自然而然地锁在尔朱兆在晋阳的府邸,像养在笼中的雀鸟。宅中还有一些尔朱兆放在晋阳的姬妾,她们俱都对元明月躲得远远的,生怕得罪了她,然而却仍有人会在廊桥边忍不住偷偷瞧她,一睹这令王爷魂牵梦绕的宗室女人的芳容和风采。
她望着天消磨日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又被锁在了一隅天地。
晋阳的天气更加冷冽,即便出了太阳也难以令人有什么暖意,明月心下又担心起元子攸来。元明月常觉身寒肢冷,即便屋内炭火烧得很旺,关节处也是僵硬刺痛,恶寒阵阵。
尔朱兆府上这些人倒是心细,不敢怠慢她,喊了个老大夫给元明月一瞧,说她寒气重,叫人熬点附子汤给她喝。
可玉道:“从前我在中宫当值时,听嬷嬷们说过,有的娘娘冬日里手脚冰凉,便会喝些附子汤,散寒的。”
明月喝过药汤后便出门散步,走了没多久便听见长廊拐角处的老妈子嘴碎道:“瞧瞧这宗室的女人,一天天的板着个脸,也不知道给谁看。”
“有这么个脸蛋,谁叫王爷喜欢,就是哭也是俊的。王妃人在并州,嫁给王爷十年来,哪见王爷上过什么心。”
明月听在耳中,原来尔朱兆是有妻子的,又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可笑,尔朱兆这个年龄,当然有妻子。所幸那女子不在晋阳,否则真令明月不知如何去面对她。
那老妈子咂摸道:“啧啧,现在连郡主都要听她的,可见这女人不是个善茬。”
明月从拐角的另一头闪出来,冷着脸道:“借过。”
老妈子一瞧是她,手里的瓜子皮掉了一地,喜笑颜开地点头哈腰:“县主……”
明月睐了她们一眼,直着身板走了过去。身后那老妈子又继续磕着瓜子,嬉笑道:“喏,瞧这小模样,架不住王爷就喜欢这张冷脸!”
孙腾是高欢的长史,尔朱兆并不信任他,因此他并未随兵出征,留在了晋阳。一日,他在明月喝完药汤后带着元玉仪忽然来访,使明月大吃一惊:“孙将军?”
孙腾笑道:“县主可安好?王爷不在,这晋阳又冷清,县主一定苦闷,下官带了玉仪,好让玉仪陪陪县主。”
正说着,孙腾将元玉仪推了过去,玉仪抱了抱明月,怯怯地唤了声:“姐姐……”
孙腾嗅了嗅空气,闻见氤氲的药石味道,问:“县主病了?”
明月拢了拢袖子:“哦,我体寒,大夫叫我喝些附子汤。”
孙腾挑着眉头道:“附子是好东西,散寒补气,助阳补火,只不过这玩意大热有毒,喝多了怕要难受,有孕之人也喝不得。”
明月道:“府上大夫技艺高超,开的药剂量适中,我从没有过不适。”
孙腾笑笑:“那就好。王爷府中的医师,定然不差。”
元明月是不信孙腾来此是为了让玉仪来陪她的。只不过既然孙腾来了,不论他此行有何目的,有些话,明月不问白不问:“孙将军,郡公何时会到?”
孙腾低头琢磨:“这……应是快了。”
快了,快了又是何时?明月寒声问道:“你们真不怕陛下死在这儿吗?”
孙腾知道元明月在意元子攸的安危,故而便说些明月想听的话,摆摆手道:“县主别急,下官来此就是为了探查陛下的所在之处,受郡公之命,万不能让王爷胡来!等郡公一来,必会护陛下周全!”
元明月睨他一眼:“说得好听,他最好真能救下皇帝。”
孙腾道:“县主有所不知,纥豆陵步蕃好像同陛下做过什么交易,如今陛下被擒,第一个急的便是他。陛下若崩了,还谈何交易,因此他一得到陛下受制的消息便攻打了北秀容,否则王爷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赶回太原郡来。”
明月暗里思忖一番,试探道:“那如果……那如果王爷输了,那纥豆陵步蕃打到了晋阳……”
孙腾一冷笑,窃声与明月道:“若真的打到了晋阳,尔朱氏哪还有戏唱!县主听下官一言,天下群雄,除了尔朱氏,都想保住圣上!”
尔朱兆挟持皇帝,已经犯了天下之大不韪。当年尔朱荣再怎样跋扈,也不曾称帝,甚至给元子攸磕了三个响头,奉他为主。
如今谁有手腕,谁有兵马,这乾坤棋局便是由谁执掌。尔朱兆不信任尔朱世隆,高欢斛斯椿也不见得信任尔朱兆,山河表里,龙争虎斗,定有输赢高低。
“姐姐,”元玉仪摸了摸明月皱起的眉头,说,“你不要皱眉,你总是愁容满面,这样一点也不美了。”
明月拉着玉仪的手问她:“玉仪,你知道皇帝吗?”
“知道……”玉仪转头看了看孙腾的眼色才道,“因为皇帝杀了个柱国将军,所以才被关了起来。”
府上的丫鬟又端来茶水,小厮则站在门外紧盯着,那目光看得元明月好不自在,像将她架在火上。
不论孙腾是何用意,明月不能再与孙腾交谈。若传到尔朱兆耳朵里,他恐怕又要掐她脖子问罪,问她和高欢是什么关系。
虽然廖廖几句,但明月已然明了目前的形势。孙腾是真心来也好,假意来也罢,明月只在乎自己得到了什么。
明月松开玉仪的手,说道:“既然郡公为陛下主持公道,那妾身就等着郡公来。孙将军若是无事,还请回吧。”
“下官能和县主说两句话就很满足了,那下官失陪。”
明月觉得他这两句令人发毛,使她想起宗正寺那些总对她不轨的和尚。
孙腾谄笑着拱手告退,见了元明月似乎使他如沐春风,这样的女人就是聊上两句,也能令他做一夜美梦。
饭后,明月正打算如常散步,刚走到门前,便撞上门外那个鬼鬼祟祟监视她的小厮,她瞧见这小厮就心头不快,故而凝视着瞪了许久,直到小厮败下阵来,虚心地低眉颔首。
明月声音清冽,往他手里塞了只金镶玉的衣带钩:“妾身只是与同族妹妹说说话,你也听见了,别的可没什么。”
小厮收了明月塞来的首饰便只管点头。明月扯了扯衣袍向廊外走去,长廊的对面又是尔朱兆那几个叽叽喳喳的侍妾,她们手里把玩着梅枝,一瞧见明月,便窃窃私语着跑远了。
明月转着脖子,目送她们跑到了长廊的另一头。
明月的孤独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她不属于这里,前生是,今朝是,来世也是。
此刻明月想起采苹,想起元修,想起连祎,曾经旧人还绕在身边,就算天地不仁,也还算有人待她好。现在呢,从侯民始,待她好的人一个个都不见啦。
这就是离开洛阳城的代价,离开宗正寺的代价。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亲友。
无处可去,无人可归。
尔朱兆待她是好的,可今生至此,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注定了殊途。夹杂了恨和血的爱不是真的爱,是偏执,是枷锁,明月自知此生都不可能去爱他,她一想到连祎,一想到元子攸,仿佛里外都喘不上气。
身畔一热,是可玉提灯而来,烛芯烧得正旺,灼热了明月的袖口。还好,时至今日,她还不是孤身一人。
明月浅闭双眼,竟浮现出晦暗午后一个在花窗下对她微笑的脸庞。
孝则啊,你一定还活着,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