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遮望眼》三杯俩盏淡酒

6、散似烟

　　傍晩，霞光披山，道上的湿泥长着青嫩的草，有不少街贩散在路边，有一气无一气地叫卖着。桥墎边蹲着几个老妪，倭着年迈的身子，缺了牙的嘴磨着听不清的话。橙暖的天光笼着贩徒们，抚下一丝风尘。
　　靳瑜扣着青石板，缓身穿进梨锦园，宽大的布褂下清瘦的腰骨更显纤细。
　　“靳二爷，又来听小香君唱戏了。”
　　“你别说，这小香君的身段本事就是好。”
　　“诶，你们说，这靳二爷长得这脸，这么绝的，我真没见过有女子比他生得还好，这要是当了戏子…哪还有梨锦园那几个娘们的饭吃…”
　　“你别乱说，仔细你的皮，那可是靳家二爷…”
　　“……”
　　他走后，三三两两的打手叽叽叽喳喳说着。
　　他去的时候，花浮已经唱罢，在后台卸妆，发带勒得头生疼。她把带的头饰一个一个取下来。那天晚上的脚伤还没好，刚才差点在台上没站稳，索性往后一个星期，没她的排场，班主批了她假。
　　花浮松了一口气。
　　她从镜子里看见靳瑜撩开帘子，手没停下说：“你怎么来了，上次送去的药喝得如何了？”
　　靳瑜找了个椅子坐下：“南楼开了一家新馆子，我想请你吃饭呢，上次的药我喝了大好，要好好谢谢你呢。”
　　药是花浮让街头的打手送的，她根本没去靳公馆见靳雁回。
　　花浮洗净脸。靳瑜给她递面巾。
　　雪软的触感，沾了一点玫瑰香。
　　花浮抬眼，靳瑜如珠玉的脸印在眼前。她擦了面霜，让他出去等，她先换好衣服。
　　太阳下了山，天边一抹瑕光微微晕开，快没了影。桌上铺着棕橘色的桌布，点着一支月牙熏香。
　　淡淡的檀香味，笼着花浮的格子连衣裙。
　　花浮要了虾仁馅的水晶饺。看着靳瑜白柔的脸庞，皱了下眉。
　　靳瑜手上有伤，是从前在马场上摔的，到阴雨天会酸疼难耐。花浮见他收着手，问他：“是手伤又复发了么？”
　　她说着便起身要拉他去隔壁老樊诊所看一看。
　　靳瑜不去，花浮撇了撇嘴，急急说：“你又不听话了！”
　　这时候菜上齐了，靳瑜笶笑：“好啦好啦，我们吃完，我就去，你看着我，好不好？”
　　花浮只好不闹了，不情不愿，正想转身坐下。
　　“咔，”撞进一人怀里。
　　她忙说对不起，一抬头望见一双清冷的黑色眼瞳，莫名有点眼熟。
　　那人很有礼貌地拉开她，看了看她：“有没有撞到哪里？”
　　花浮很不好意思，因为是她先撞的人：“我没事，倒是这位公子…”
　　她正想说什么，猛听见靳瑜在她身后轻轻叫了声“大哥！”
　　大哥？
　　她离他远了一些，眯起眼打量起对面的人。眉骨深髓，鼻骨很挺拨，一张薄唇淡淡笑着，生得十分英俊，身上有一股硝烟里养出来的硬气，穿得倒是很斯文，靳家这二位爷长得都不错。
　　他就是靳公馆的那个大公子？
　　靳雁回。
　　靳公馆的大公子是靳老爷原配夫人的儿子，按理说应该是风光无限，但老爷子似是极不喜欢这个儿子，自小就把他扔外面养。后来他回了国生意做得大些，借此发展了势力，成为青帮一把手，却一直在外面做事。
　　最近听说是回来了。
　　真是好巧不巧。
　　昨天晚上她还用他当挡剑牌，今天就碰上了。
　　她讪讪一笑。驼在靳瑜身侧不动。
　　前阵子青帮大佬郭祁胜遇刺，他这一回来，青帮是要易主……
　　“二弟，和女朋友来吃饭？”
　　靳雁回随口问着，眼睛却只笑盈盈盯着花浮看，那眼神似是要盯出一个洞来。
　　花浮被看得头皮发麻。只好抬起细长的眼，正巧望进那双漆黑的瞳色，意味不明。
　　靳瑜叫服务员又添了一双碗筷，回头见靳雁回一直看着花浮，便把花浮介绍：“这位是新晋小香君孟玉瑰小姐，可不是我女朋友，人家清白的姑娘，你可别瞎说啊，”他雪白的脸被最后一缕晚光印着，温和说着：“会把人看羞恼的。”
　　花浮笑笑，当作并不在意的模样，桃花面上一副羞涩怕生。
　　“原是艳绝肃京的孟小姐，早听说，梨锦园小香君有一把百灵鸟的嗓音，我说看得怎的。”他叩了叩板指，迎着花浮的眼神，缓声说到“怎的，生得这么美。”
　　花浮被看得眉心一跳，心里想，他眼睛是生了勾子么，怎么做到又邪又雅的，看着他伸出的手，她只好面上温婉笑着，半握了握他的手：“大公子谬赞了。花浮可不敢当。”
　　缩回的时候，似是被揉捏了一下指骨。
　　她抬头有些惊诧，见靳雁回无异样，便只低下头吃饭。
　　花浮胃口小，只吃了两口水晶饺就饱了。
　　靳瑜又给她点了一杯冰淇淋，她拿来挖着玩，细嫩的脖子随着她动，露出一截雪白，靳雁回开了口：“孟小姐长得有些像我女朋友，所以靳某刚才才晃了神，失礼。”
　　靳瑜听到，一口面皮没嚼住，呛了一下。抬起头笑了：“这么巧么的吗？什么时候有的，悄悄憋着居然，大哥坏得很。”
　　靳雁回笑笑不予置否，递了清茶水给他，轻飘飘开了口，
　　昨天，
　　晚上。
　　这次又换花浮咬到了舌头，她没动，疼出了眼泪，她强忍着看着眼前的男人，金丝框的眼镜下眉骨深髓。
　　难道昨晚赌场，他也在？
　　天幕暗了，店里点了灯，也是欧式暖调的大吊灯，光晕下，他也看了过来，那笑意明显并不到眼底，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眼瞳里是乌漆漆的浓墨色，太眼熟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花浮使劲思缪起来，那眼睛好像，猛得脑海中闪过一道光影，冰凉的刀片抵的脖子，生疼的窒息感还犹在。
　　好像那天晚上的男人，她眉心沁出些汗，忍不住又抬眼看靳雁回，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深眸，心里咯噔
　　靳家的大公子和那刺杀案…
　　她不确定，是像，但并不能代表就是一个人。
　　怎么可能是靳雁回。
　　青帮，郭祁胜，靳雁回。
　　她想得入神，连冰淇淋戳到手上靳瑜帮她擦了一下，都没注意到：“想什么呢，大哥跟你讲话都忘了回。”
　　她回神，隐约是听见靳雁回问她今年几岁了。
　　花浮答：“十七了，将满十八。”低头挖了沙球吃。月白色领子透着光那截玉色越发雪嫩，她混不知觉。
　　靳雁回磨了磨青玉板指，不知在对谁讲：“是还很小。”
　　昨天的雨气还没过，冰沙吃到嘴里冷到了天灵盖。她吃了会儿，太凉，便不吃了。
　　到了饭店门口，靳瑜想送她，花浮想再去买分报纸查查青帮的事有没有新消息，就婉拒了。
　　靳瑜便只好帮她叫了黄包车，就也没坚持了。
　　车轮碾着半湿的地，这车夫跑的飞快，花浮生怕他摔跤。
　　正想说慢些。
　　突然见着一辆黑色的车等在拐弯抹角处。
　　车夫停了下来。
　　花浮不明所以。她看了车牌，是司大帅府上的。
　　车夫拉开车门是请她上车的手势。
　　花浮上去，见上面的人是落落，迟落落撑着后坐看向她，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亮了起来：“孟姐姐！”
　　花浮坐下问：“落落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落落原本想拉她的手缩了回来。笑着的小脸也冷了下去，并没有回答她，只问自己的：“我查到郭大人遇刺那天，你买了几打药给小妹？”
　　花浮咬了咬唇，盯着迟落落没说话。
　　迟落落又接着说：“小妹又病重了吗？小妹的病，咱们两个是知道的。一发作起来怕是两个月都不能去学校，可我明明查到第二天她就被你送去了青山女子学校。是病情好转了吗？”
　　她没说话。
　　花浮的姆妈的窑子里的姑娘和靳瑜的母亲有些交情，那年冬天，雪意封山，小妹就是在那样凛冷的季节出生的，姆妈生下她，大病一场，就死了。
　　失去了姆妈的幼女，抱着小婴儿，被青楼妈妈赶了出来，变成了一只小乞儿，在她不知道去哪里避寒的时候，也多亏姆妈跟她讲了很多靳家的事，花浮这才得以“好巧不巧”救了当时双腿有伤的靳瑜。
　　靳家并不知道这些，为了感谢她，就帮她找了一个师父收养她，教她吃饭的本事。
　　而她的妹妹小妹在那场大寒风中勉强存活了下来，却留了严重的寒疾。
　　迟落落白嫩的脸上有细上的绒毛，可爱的小脸笑眯眯冲花浮笑。：“孟姐姐，我还以为小妹又病了，让副官去给她学校送了好些水果。”
　　花浮心里一吭噔，佯装无所波动：“劳假落落小姐了。”
　　迟落落有一种怪病，需要换骨髓，在花浮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时，迟落落偷偷带了小妹去日军医地检查了骨髓型号，与迟落落刚好一致。
　　往后总是明着暗着给花浮和小妹送补品和水果，花浮还不明所以，对她心存感激。
　　后来有一次撞破了辛墨和迟落落的争执，才得知，迟落落想帮着养好小妹的身子，为自己换骨髓。
　　这无异于为圈养动物供自己蚕食。
　　花浮很生气，自此远离了迟落落，也把小妹送去更安全的国立青山女子学校。
　　只是在落落回国前一天晚上，也许是因为落落眼底真的太过干净了，她往日总转着小鹿的眼睛，欢喜叫着她：“孟姐姐！”，在那夜的月光下，似是浸了一丝悲伤。
　　也许是被落落救花浮的那一次所感谢，也许是因为曾经把落落当过最好的朋友，花浮也不明白为什么，没说出一个拒绝的字，便由着她带着自己从墙头跳过，一起看了场漂亮的烟火。
　　就是这情分也如这烟火一般脆弱，来如飞花，散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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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有宝宝点开看一看，写些建议给我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