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谋杀事件》糯米花生酥

37、37

　　当然，重拾的记忆不全是关于他的。在“林一一”26年的人生生涯里，他无疑是重要的部分，是浓墨重彩、刻骨铭心的，可他离开后的那10年才是占据了她大部分人生的最漫长的岁月。

　　在孤军奋战的10年里，她曾尝试改变，想要融入集体。

　　大学时，为了加入室友的聊天，她追热点，学爆梗，殊不知努力错了方向。
　　她们不待见她，是因为在开学第一天瞧见了她放在桌上的书，是一本俗不可耐的言情小说。用不着打照面，她们就达成了共识，给她定了性：粗浅、无脑，跟她们绝不是一路人。
　　集体通过排他融洽，她们必须对异类的示好保持警惕的否定。所以无论她怎么挖空心思寻求共同语言，都无法引起共鸣。即使那本书她压根儿没看，即使后来她的阅读取向发生了改变，也撼动不了她们的判断。

　　工作后，她带零食与同事分享，然后看着那包零食原封不动地在同事桌上放了一天、一星期、一个月，最终出现在了垃圾桶里。

　　初印象就是如此根深蒂固，伐异就是如此不可或缺，不论是在校园还是职场。

　　她曾试着勇敢，试着反抗。

　　背锅时她找过老板，理性地还原了来龙去脉，客观地反思，克制地申请了转组。

　　“Di是个很好的supervisor，”老板说，“就是有时说话直了些，你跟着她还是能学到很多东西的。况且据我了解，她分配给你的工作已经是最简单最basic的了，如果你连这都无法胜任，那么我想别的组也……”

　　老板没有说下去。没关系，不影响她理解，老板的意思她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提炼关键词，解读弦外之音，这是她从高中就在练习的事情。

　　她像是被一种幽暗的黑色物质寄生了，那团恶心粘稠的东西明明来自外界，却在她体内肆意蔓延生长。

　　她试过求助，求助于电影，求助于音乐，求助于文学，求助于哲学，藉由他人的智慧来解释她的困境。
　　可理解终究只是理解，不论描绘得多入木三分，多精妙绝伦，他们也救不了她。

　　最终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医学。

　　医学还是很靠谱的，药物虽没有为她带来快乐，但至少她不难受了。她被一团祥云包裹住，感知变得迟钝，屏蔽了外界，也屏蔽了自己。

　　这样安安稳稳、麻木不仁的日子也不坏，可这团祥云慢慢有了野心，开始向她的大脑扩散。
　　她的记忆力逐渐下降，起初是日常无伤大雅的迷糊，接着是工作上的失误，然后是更深层的回忆。

　　昨天发生了什么？大学发生了什么？高中发生了什么？小学发生了什么？
　　共生、龚彦、林正义，他们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们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仅存于她的记忆中，若是有天她也记不得了，那么他们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为了留住他们，她舍弃了最后一条路。

　　无路可走，那就画地为牢，安营扎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荒土中堆砖砌瓦，建造栖身之所。
　　她重新拿起笔，用文字建起了避风港、庇护所、防空洞。

　　然而那团黑色物质抢夺了她的养分，渗入了她的思想，挤走了她的感官。
　　她的语言变得匮乏，她的思维变得滞涩，她的栖身之所被痛苦侵占了。

　　这种“痛苦”是什么样的？是因何而起的？
　　她讲不出来，她的表达空间和输出路径全被堵塞了。

　　是的，她有一颗玻璃心。
　　伤害来临时，她总能敏感地捕捉到潜藏的恶意，承受加倍的痛苦。
　　但同样的，当那团黑色物质休息的时候，当美好降临时，她也总能细腻地洞悉出延伸的幸福，收获加倍的感动。
　　盛开的花朵，嬉闹的小鸟，奔跑的小狗；用旧娃娃装饰的垃圾车，在破纸箱里玩过家家的孩子；快摔倒时路人伸来的援手，物资紧缺时邻居送来的红烧肉……
　　她也曾为此赞美生命，赞美世界。

　　时间轴上的空白补全了，解锁了“林一一”完整人生的林一一从此正式地成为了“林一一”。

　　-

　　成为“林一一”后，她去了三个地方。

　　她先去了秘密基地，看望兔子共生。

　　“我的共生，你现在哪里呀？”她说，“是不是已经成为别人家的宝宝了呀？我希望你现在过得很幸福。不对，你一定很幸福。你这么可爱，这么勇敢，这么聪明，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时不时地能在家里听到你的声音，你咬笼子的声音，刨地的声音，蹦进零食盒的声音。每次听到这些声音我总会习惯性地往那些你爱待地方看，明明你已经离开我快三年了，但我总觉得你还在。可能是前不久又重温了一遍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记忆被翻新了才会这样。”

　　“在那个我构建的世界里，你在吗？我想你一定是在的，即使我没有看见你，即使那个你早已与你无关了。”

　　“好了共生，去过你幸福的小日子去吧，只要我记得你就够了。”

　　接着她去看望了林正义。

　　“爸，”她说，“我会骑车了，有人替你教我了，我现在骑得又快又稳。名师出高徒，我的师父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一下就猜出了我名字的含义。”

　　“爸，”她说，“谢谢你给我取这个名字，我很喜欢。”

　　“爸，”她说，“你希望我开心长大，你说只要我开心，你就开心。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没能像你这身制服一样让你骄傲，我辜负了你为我取的名字……”

　　“爸，”她说，“你还想听我唱歌吗？唱《黑猫警长》好不好？我特地去查了歌词，现在可以完整唱下来了。你听哦，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得像天线，听的一切可疑的声音~你磨快了尖齿利爪到处巡行，你给我们带来了生活安宁~啊啊啊~黑猫警长！啊啊啊，黑猫警长！森林公民向你致敬，向你致敬，向你致敬……”

　　最后的最后，她去见了龚彦。

　　龚彦的墓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他的邻居墓前都供放着新鲜的鲜花水果，而他却冷冷清清的。
　　她帮他打扫了一下，然后摆上了一个大果篮，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苹果，个个光洁鲜亮，红润饱满。

　　“嘿，龙川。”
　　这次没人回她说“我在”了。

　　照片上的龚彦依旧笑得灿烂，整洁的牙齿，肆意上扬的嘴角。眸子干净透亮，像是盛满了阳光。粗粗的眉毛稍显杂乱，右上方还有一颗小痣，恰好在眉峰上方，不远也不近。
　　他仍是16岁青春的模样。

　　“龚彦，你这个骗子，你放了我鸽子。不过算了，我也放过你的，所以就当作是抵消了，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了。”

　　“之前一直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刘媛、林珍珍和高韵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有共生不是。他究竟是谁？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的样子是我幻想你长大后的样子，他跟我最宝贝的兔子同名，他的性格是我向往的，我想要变成他那样，永远宠辱不惊，永远优宽厚善良。是的，没了你督促，我背叛了摇滚精神。10年真的很长，经过这10年的驯化，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愤怒，去反叛了……”

　　“扯远了，说回共生。共生可以说是集合了一切我想象中的美好，是我梦想的化身。”

　　“你还记得最后他让我跟他走吗？看你当时着急的样子，是不是我跟他走了，就死了，回不来了？但如果他是我梦想的化身，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跟他走，也是我的梦想？你知道，在被车撞的那一刻，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后来我记起来了，我当时觉得自己自由了……”

　　“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干傻事的，至少现阶段不会。”

　　“我答应你，我会努力活着的，这次不是为我妈和我姐，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会尽力记住美好的，忘记糟糕的。我会试着爱自己，爱这个没有你的世界，做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独树一帜的的林一一。我还会在这个人间找到新的理想型，到时候你可别不高兴。”

　　“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为什么我给兔子取名叫共生？那是因为我把你的名字拆开来了，拆成了‘龙川’和‘共生’。你肯定要纠正我说，明明‘彦’去掉‘彡’是‘产’，应该叫‘共产’才对。可‘共产’听起来怪怪的，我查过《说文解字》，里面说，‘产’以‘生’作形旁，‘彦’省去‘彡’为声旁，所以我就决定叫它‘共生’了。而且，在我看来，它与你就是共生的关系。”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下次什么时候来？还是那句话，看心情吧！”

　　“再见，龚彦。”

　　“再见，龙川。”

　　“再见，”她说，“我们早晚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