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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平步青云(完) ...

  •   伊参了范观察一本后,惶惶不可终日,噩梦缠身一连几日,是有愧于心,可又怕受牵连,整个人六神无主,心中万分煎熬。伊望着那空荡荡的屋,摸着无人再动的女儿家的衣裳,喝着不那么好喝的茶,又想起了盼儿的好。
      这天,伊正烦恼,忽地来了道童子明来报信,说今日整理书房,在官人你的书桌底下瞧见一封信,信封上书“诀别书”三字,请官人亲启过目。
      这下伊慌了神,等不及便抢过信来,撕开了信封。伊一眼认出,上面是盼儿娟秀的笔迹,开头模仿了汉代五言诗:
      赠旭郎
      妾自钱塘来,身弱无所依。常有恶徒扰,惶惶不可寐。郎怜我飘零,护我三春余。若无郎相助,恐为奸人辱。怨此好颜色,感妾薄命身。感郎深情意,回身就郎抱。妾贫且身贱,无有千金报。为郎做新衣,聊以慰秋寒。知郎生嫌恶,泣涕零如雨。今作高门妾,犹胜堕风尘。前尘勿复言,今当从长计。愿郎无所念,努力加餐饭。暇时自珍重,切勿生烦忧。
      盼儿在信上还说,如今旭郎你手中那副夜宴图必定带来祸患,若是有人来查,便要一口咬定那是假的,真迹已在杨运判府上被烧毁。如此死无对证,方可永绝后患。
      伊看完信,恍然大悟一般,急忙冲进里屋开始翻箱倒柜,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件衣裳,里头包裹了一支簪子,正是先前送给盼儿那支白玉簪。这衣裳是件葛布缝制的新衣,针脚细密,做工精细,旁边还放了一袋茶叶除味。可惜放在阴暗处有些时日了,衣裳还是遭了虫蛀,还被老鼠咬了几个洞。原来竟是有人故意将这衣裳藏了起来,放在隐蔽的阴暗处,这才受了潮。
      伊手头拿着盼儿缝制的新衣,又看着那诀别书,心里五味杂陈,感叹原来盼儿早已知晓了一切,却无一句怨言,还为夜宴图的事为伊想了法子,留了后路!伊看了看信封,有动过手脚的痕迹,想必有人曾想撕掉信,最后却作罢了。伊忽地怒上心头,大声唤来老奴德叔,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扯谎在先不说,今日竟不知这府上竟是轮到你替我做主了!幸亏我及时见了这封信,否则不知要误会盼儿到什么时候!伊红了眼眶,吓得一老一小奴仆二人战战兢兢,毕竟他二人从未见过主人这般动怒的模样。
      德叔惶恐,连忙跪下,声泪俱下地央求道:官人息怒!欧阳家的列祖列宗在上,老奴奉命守家多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遂想出此下策!官人你素来心慈手软,优柔寡决,此次虽说送走了那妖女,可近些天官人你思念成疾,人也消瘦许多,老奴别无他法,只怕官人睹物思人,多有顾虑,误了大好前程,只好擅作主张,想着断了官人你的念想。可老奴不曾丢掉那衣裳,只等着官人你过些年月才找见,到那时,一切皆有了定数,不会再横生枝节了……
      德叔赌咒发誓,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对欧阳家的忠心,自己又是如何苦口婆心云云,伊听得心烦意乱,只长叹一声,背过身去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罚你也于事无补,那日我救她免遭奸人凌//辱,未曾想她感激至今。只叹我堂堂今科探花,饱读诗书,官袍加身,竟不及一风/尘舞姬胸襟之广,格局之大。今日之事,你我主仆皆有过错,委实愧为男子。
      伊发完火,顾府的仆妇又过来了,给伊送来了东西。伊整顿衣裳起敛容,百感交集地接过手,只见送来的是盼儿的手帕。嫣红的帕子里包着那枚同心佩,帕面上干干净净,只题了一行白乐天的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那仆妇还恭恭敬敬地道,夫人还捎了一句话,央我跟欧阳官人讲。祝欧阳官人平安顺遂,步步高升,百岁无忧,万事如意。
      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可又叹,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韶华不负卿。伊把盼儿留下的那只白玉簪子簪在了发上,好留个念想。伊又翻开珍藏多年的书,发现高娘子在上面毫不怜惜地勾勾画画,气得伊的隐疾又犯了,忙唤来德叔为伊熬制安神镇痛的汤药。待伊上过早朝,着官服走过自家府邸那新葺的高墙,听得墙里佳人笑,伊又火上心头怒斥了一句,惹得刚来的几个爱玩闹的小婢子立即噤声了。伊心下烦得很,却忽地泄气了,只感叹多情却被无情恼。伊转念一想,那日盼儿送来题着长恨歌的手帕,又多日未见,莫不是相思成瘾,便捎来这句情诗,好与我重归于好?
      伊忽地喜上眉梢,骑上快马便来到茶汤巷,翻身下马进了赵氏茶坊,却见屋内井井有条,如今掌柜娘子已不在此处,只请人负责店内事宜,偶尔过来督察打点。听茶客说赵娘子今日到别处去了,不知是所为何事,话语间还提到了永安楼和好友杜长风之妻孙氏。罢了罢了,伊想,如今也不好再去找长风了。那孙氏是盼儿好友,定是知晓我献妾一事的,杜兄又为人正直,夫妻二人定要斥责我忘恩负义,谄媚权贵,只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伊寻佳人不得,又遇上三两新交的好友,对方道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欧阳探花你近日大婚,做了高府的东床快婿,又加官进爵,可谓享尽人间之乐事,本应风光无限,却为何无精打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伊不答,只喃喃道:旭不久前才丢了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对方又问,是何珍宝?伊如鲠在喉,最终没能说出口,只道:是件干净衣裳。那人听了便笑,衣裳值几个钱,欧阳兄再命府上的人另做几件就是了。
      一连好几日,伊好似发了疯,骑着马到处寻找盼儿。伊跑遍了大街小巷,撞倒了酒坛,踢飞了货摊,在一片抱怨声中,这才听闻赵娘子这几日才去过永安楼,有一剑眉星目的官人护着,煞是得宠,也算是喜事临门哩。伊掏出身上银两塞给讨债说理的商贩,忽地想到什么,衣裳也不换,乱发也不梳,如此不体面地奔向了顾府。伊疯狂地敲着顾府的大门,可惜顾府家丁不认得这发疯的欧阳探花,见伊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又闻见他满身酒气,嘴里喊着新夫人的名字,只当是喝醉酒的纨绔觊觎府上夫人,有失体统,又怕招惹是非,便把伊赶走了。
      夜宴图一事终了,是真是假也成了永久的秘密,伊信了盼儿的谏言,终于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伊上明月楼独自品好酒,又听得传言道,坊间有美一人,长袖善舞,绝世而独立,为一白衣书生秉烛磨墨伴读三载,只为报再造之恩情。伊有些惊讶,低声问是谁家姑娘如花似玉为谁留。那谈笑的酒客便道:
      当今官家跟前最年轻的红人今科探花,曾于三年前救下一女子。此女为邓州赵氏女,字盼儿,原属教坊司舞伎,幸蒙太守恩令脱籍,于钱塘卖茶。时值皇城司使顾千帆下江南公办,见之难忘,苦于公务在身,不得顾及私情,遗憾而归。探花怜赵氏一介女流,命途多舛,又闻顾赵二人之憾事,遂以妾室之名护赵氏周全,保之不为奸人所掠。探花与赵氏美人同住三年,却坐怀不乱,其间不曾染指。今金榜题名,又遇皇城司使,遂将赵氏以完璧相赠。如此文弱书生,却挺身相互一介风尘贱籍女子三载,成一桩美事,当真是君子之义举,如此不失为一段佳话呀!又说那赵氏,人道是削肩细腰,顾盼神飞,貌若天仙,若得一见赵氏风姿,老朽垂老之身当亦如枯木逢春,此生足矣。
      伊听着这番传言,自觉有愧于心,又不敢出面反驳,怕坏了自己的好名声,只得作罢。伊喝得微醺,却听楼下小儿戏谑般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莲花落。
      “袍服绿,幞头黑,春风得意马蹄急。”
      “榴花红,簪花白。书生做了探花郎。丢了他的美娇娘。”
      新编的曲子不成调,小儿咿咿呀呀地吵得人耳朵疼。小雨浠沥沥地下着,雨脚如麻,像深闺怨妇的眼泪惹人怜。东京居,大不易。这些天风也大,吹得庭院里的翠竹折了腰,庄园里的茶花落了地。路边的车前草任人践踏惯了,倒是毫发无伤,只是样子寒碜了些。那墙上的白茅草却是倒伏得不成样子了,软塌塌地趴着,苟延残喘。只那弯弯绕绕的野草藤还攀附在折断的树枝上,似乎在耀武扬威地嘲笑那些立着的草木:瞧什么,折了便折了,我这样的才能活!
      伊在雨里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纸伞摔破了,发髻松了,头上的白玉簪也掉到地上,碎成几段,在这繁华热闹的东京砸出凄美孤寂的声响。伊捡起伞,又顾不得淋湿的衣衫,在泥泞里找到摔碎的玉簪。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我说这衣裳也还是旧的好。我要寻遍东京裁缝名家,只为逢一件合身的衣,穿在身上,不为外人道。我要找的是一件平民百姓穿的白衣裳,针脚细致,放量得当,上头有我的风骨,还有亲自缝制的女子试穿后残留的体/香。我官袍加身,绫罗着遍,我也不管,我就爱那粗布素衣,纵是尺寸小了些也不打紧。即使全被墨汁给染黑了,布料被蛀虫咬得都烂了,我也认得哪件是我的白衣裳。等我找到它,我就用最好的布料包起来,用檀木盒子装起来,任谁都不能碰,谁都不能瞧,给我千金也不换。若是有人笑话,别怪我欧阳大官人罚他。这衣裳呢古怪,浸染了江南的茶香,还有女子的笑声,憨憨的,纯纯的,还像月宫的仙子施法布的云,又轻又软。我若找到了,也不会对人说——这衣裳呢还气人,穿在身上暖烘烘,心里头却冷凄凄,还带着一丝疼,像是要凭空抽人一块骨头,可又比绫罗绸缎做的还珍贵,寻遍世间也再难寻到。
      雕栏玉砌,红粉佳人,歌舞升平,我也不羡。我看那满城春色宫墙柳,终不及女郎翩翩绿腰舞。我睡高枕,娶贵妻,终不忘绿罗裙,红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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