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第 63 章 ...
-
花时带走了鹤背寒的子剑,用布认真地包好,叠角折方,抹平每一丝褶皱,好似包着的,是一桩未了的等待,等待归鞘,或者腐朽。
走前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拥抱和难过,只是目不转睛地,如时光交错,这次他读懂了兰旭眼里的不舍。他怀揣着冰凉的平静,留给兰旭一个过尽千帆后,温柔的微笑。
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此绝迹,前路萧瑟烟雨,不须归。
………………………………
清晨,兰旭击响了衙门外的大鼓,奉上作案利剑,前来自首。府尹一看非同小可,暂将兰旭压入天牢,另行处置。
天牢阴暗潮湿,臭气熏天。兰旭倚坐墙角,几处大穴松动,蛊虫疯咬,一波/波的阵痛愈演愈烈,洪水猛兽般卷土重来。他试图转移注意,缓解疼痛,于是将全身力气付诸指尖,将花时临别前的微笑,在墙壁上细细勾勒,嘴角亦不自觉地上扬。
花时的释然,是一剂良药。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似的牢门再度开启,刺下来一道瘦瘦的光线,漂浮在阴暗中的尘埃四散溃逃。镣铐的哐啷声不绝于耳,脚步层叠纷乱,人数众多。
兰旭心念一动,仰头看去,正和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扑过来抓住铁栏,吃惊道:“兰大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也被狗皇帝抓了!”
兰旭没了惊讶的力气,发出悲哀的叹息:“伍九……”
伍九还要说什么,被身后的官兵一把扯了回来,投入了对面的牢笼里。
那官兵身着铁袍戎装,并非狱卒,看制式出自许仕康麾下。兰旭一一扫去,都是天马镖局的熟面孔,却不见林午阳,看来昨夜劫狱铩羽,但京畿卫队恐怕也没讨到好处,不然不会对着几个虾兵蟹将就如临大敌动用军队,许仕康估计正在坐镇林午阳的审问现场。
无记业大势已去,周成庵已死,吴秋雁凶多吉少……
兰旭忽然笑了笑,自己死到临头,居然还有闲心去想他人命运。可对面的伍九像夏天的蝉一样,不停地叫他:“兰大哥,兰大哥……”
兰旭朝他移过眼珠,破罐子破摔:“伍九,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伍九愣道:“什么身份?”
“没什么,”兰旭道,“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
伍九看着他,头皮一阵发麻,慢慢收回眼神,眼珠细微地震动着,第一次考虑起了未来。
兰旭闭上眼睛,他的骨骼他的血肉一一被车轮碾过似的,惊涛拍岸无休无止,他深深地呼吸着,调动调息,不知过了多久,一名狱卒打开了牢门,将他带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的,再次见到了阳光,没多久,被带去了衙门后堂,没想到端坐后堂中央的,居然是公主。
金翠儿重添了茶,府尹在旁躬身赔笑。兰旭被搡跪在公主脚前,富丽堂皇的绣金牡丹缎子鞋面晃得他眼晕,他听到公主屏退了众人,金翠儿最后出去,关上了门。
兰旭扬起憔悴的面容,公主审视着他,佛一般冷漠悲悯。他下意识想问问果儿,却猛然想起自己已没了资格,更像是在用亲情博同情。
茶碗搁在手侧案几上,咔哒一声。和十六年前的那一幕何等相似,那时他也是阶下囚,不同的是,那时公主苦口婆心地救他,而此时,他不明白公主出现的必要。他们就像东岸和西岸,偎依着艾松这条河水,朝着同一个方向蔓延,却不曾相通。
公主从袖中拿出了染血的明黄色圣旨。
“许仕康说,这卷我放在艾府书房中的圣旨,是你找到的。”
“——是。”
“你可知上面的内容?”
兰旭为作逼真,回道:“知道,先皇谕旨,若周成庵怀有异心,可先斩后奏。”
公主顿了顿,将圣旨放在案几上:“你杀周成庵,是为了给艾松报仇吗?”
“是。”——不是,是为了掩护爻儿。
“可是你让果儿失去了父亲。”
兰旭心头一颤,默然看着她。岁月对每个人都严刑拷打,他心中永远雍容华贵的公主,细纹也爬上了眼角,皮肤有了松弛的痕迹,发间偶现银丝。十六年,她已换了牵挂。
“这就是您一直阻止我找寻真凶的原因?”
公主怜悯道:“哪有什么真凶?”
是啊,哪有什么真凶?不过是每个人,在别人的事里,算着自己的利。庙堂的道场里,满是多情人的坟茔。
“可您当初救了我。”
公主叹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心做一条艾松宠爱的狗呢?”
兰旭以为自己的听力被疼痛折磨疯了:“您说什么?”
“兰旭,你太把自己当个人了,如果当初本宫能及时拦下自尽的昭王,没人会在意你的死活——或许,除了许仕康。”公主似笑非笑,“但以你的性子,会让他得手吗?”
兰旭迷茫着:“你……什么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只有你傻乎乎地活在艾松给你打造的金丝笼里,”公主的语气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倨傲,“你不是我们的同类,许仕康能做到折腰事仇,而你,只懂宁死不屈。”
兰旭疲惫地闭上眼,黑夜中,他在台上用生命上演了一出滑稽戏,天色亮起,才发现台下满是看热闹的观众。他抱着自尊不肯撒手,实际早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半晌,他苦笑一声,自嘲道:“公主不妨直说。”
公主的目光落在茶水中,浮沉的茶叶如十六年前的愁丝。
她娓娓道:“先皇做太子时,救了意外落水的昭王,导致身体孱弱,子嗣不丰,先上皇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是昭王以命相挟,抵死不从,才做罢。昭王更是直言‘愿为贤王,辅佐明君’,手足情深,传为佳话……”
大雍重文轻武,西域各部虎视眈眈,昭王未免武将离心离德,遂为先皇周旋笼络。周妃有孕两个月时,先皇弥留,下诏传位昭王。
然而命不该绝,先皇病愈,周妃诞下健康的皇子,昭王反成肘腋之患。他多次请求先皇收回成命,均被先皇打了回去,正如周成庵所说,金口玉言,昭王又无大错,岂能朝令夕改?再者,当时关闭茶马市场的政策遭到昭王和艾松的联合反对,令先皇更加亲近周氏兄妹。
昭王便装疯病,可心忧大雍,在艾松给他的信件中明确表示“将在外,军令不受”后,与艾松制定了计划:先皇不能与一个疯弟弟计较,矛头一定会指向艾松,艾松一死,昭王孤立无援,朝中众臣都会倒向周成庵,则周成庵危矣,届时昭王重回朝堂,先皇为打压周成庵,会偏向昭王,边关局势或有转机。
事实也正如昭王预料,先皇默许周成庵诬陷艾松通敌叛国,与此同时,将昭王妃和两个子女接进宫中,牵制昭王。
艾松之死板上钉钉,那么,与其调任一名不通边关要务的将军,不如做局,擢升许仕康。而万一先皇孤行己见,再关闭茶马市场,至少也是半年之后的夏季,河川融化,熬过了冰灾的鈚奴急于牧荛,战意下降,大雍可胜。
而这一切,毁于周成庵奉命诛杀艾松前,撺掇余从海,矫传先皇的假话。
“……云昭心中有情,有情就会被伤,他或许想过先皇会杀他,但不到这一天,心中就还有个希望,所以余从海的话让他分不清真假,但他的心底,早就信了会有这一天,”公主道,“天家无情,有情人活不了。若云昭装疯到底,如今恐怕会是另一番局面。”
“那封信,您为什么截下来?”兰旭问,“您也想让大哥死?”
“不是本宫想,是他必须死。为了牵制周成庵,先皇也得留着折了翅膀的云昭,可那封信……”公主罕见地垂下了一贯高傲平视的眸,“余从海来的那一天,本宫就在昭王府,这么拙劣的谎话,笨蛋才会信,所以本宫讽刺了两句,没有在意。直到第二天,本宫安在昭王府的钉子来报,晏云昭半夜往边关大将军府发了封快信——”
兰旭接下去道:“……当时与艾松计划已定,若按计划进行,不必发信,除非是听信了余从海的忽悠,更改计划,让艾松出兵。”
公主摇头道:“艾松不会出兵,本宫担心的,是昭王让他反,然后拥立自己登位。”
兰旭失声道:“这不可能,大哥怎么可能反!”
——一旦反了,边关空门大开,鈚奴乘虚而入!昭王窃据国祚,名不正言不顺,江山覆巢指日可待!
“……是本宫以己度人了。”
公主的坦然让兰旭愣了愣。
“本宫不知他的打算,亲自去追,整整两天才追上,看过信后悔莫及,回到京城为时已晚。”公主道,“本宫一直默认了艾松会死,却没想过云昭会用自己的命,换艾松的命。”
“因为在你心里,皇室的责任,高过一切,”兰旭道,听不出是钦佩还是哀伤,“可是我不明白,兰某微命,如何能与昭王相提并论,得到公主青眼?”
“本宫与艾松的私情,伤害了一位故人,”——兰旭明了是那位前驸马了,但公主不愿多提,遂一听一过,“于是我们约定,再不来往。然而他与晏云昭做定计划之后,给本宫写过一封信,让本宫保护好云昭。”
公主怅望紧闭的大门,这是她一生走不出的樊笼;门外四季变换,则是她今生走不进的旷野。她也曾是怀春少女,谁人天生无情呢?
“艾松比本宫看得透彻,云昭样样都好,独独会毁在重情重义,尤其这情义,还是对一个君王。”公主摇头,“可是本宫相信他聪明,但有时候,被骗不是骗了脑子,而是骗了心。”
“……你没有保护云昭,所以保护了我。”
公主看着他:“你和云昭是一样的人,生死,就是为了一个‘情’字。”
四目相视,说不清是谁艳羡,是谁同情。
“云昭之死让先皇倍受打击,但更多的,是忌惮已经成势的周成庵。但他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垂危之际,招本宫入宫,除了顾命诏书,又让本宫起草一道圣旨,放在本宫手里——”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案几上的圣旨。
“——可是,先皇口谕未尽,就驾崩了。”
兰旭瞪大了双眼,吸入了一道凉气。
“所以,这道圣旨是空白的,本宫用来吓唬周成庵的。”公主目光犀利,“你又是如何知道圣旨的内容的?”
兰旭头皮发麻,惶恐从心脏爬出,蔓延到四肢百骸,盖过了疼痛。他在脑海里迅速转动着搪塞的理由。
“——能让你舍命维护的,据本宫所知,只有一个人。”
兰旭深深呼吸:“是草民查到周成庵有不臣之心,假意逢迎,用他最想得到的圣旨,套出了内容。”
“兰旭,你是打算把那个人的罪状都揽过来吗?”
“没有那个人,只有我。”
“兰旭!!”
兰旭深深地看向公主:“公主殿下,您答应过,不追查他的下落。”
公主密匝匝的长睫压下一片浓影,似乎在权衡;兰旭紧张地思考对策,并暗自庆幸昨夜送走了花时。
……………………………………
兰旭被送回了天牢。一刻钟后,狱卒端来了一只白瓷酒瓶和一只配套的白瓷酒杯。
狱卒给他倒了一杯酒。
兰旭痛得手直哆嗦,接过酒杯,酒水都洒在了地上,像是害怕。
狱卒不耐烦地又倒了一杯,兰旭轻咳两声,喉头一片腥甜:“把酒瓶给我。”
伍九早在他回来时就扑到了铁栏上,见状道:“兰大哥……”瞪着狱卒道,“你他妈要干什么!”
没人理睬他。
兰旭接过了酒瓶。
驸马兰旭伤了公主以后,为保命投靠无记业,暗杀了周丞相,被当场抓获,狱中伏法。
——没有艾松,没有昭王,没有许仕康和花时,更没有爻儿,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恶人。
伍九还在叫他。
兰旭的余光扫过他。他和他的姐姐,终于不能恢复身份,再不必困囿身份。
接下来,是皇上与许仕康的斗争,为此,皇上能做的,只有扶持宗室力量与之抗衡,果儿的命运……
兰旭轻颤着呼出一口气,泪盈于睫,将坠不坠。
——这些身后事,与他不相干了。
承蒙恩荣,鸩酒一杯,留得全尸。
兰旭仰头,酒水汩汩,流入喉管。
只要爻儿再也不出现——
酒瓶碎落于地,视线渐渐恍惚,不知哪里来了风,吹来喧嚣与天光。
耳畔似乎传来了爻儿的声音。
爻儿,别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