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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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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流狂湍,奔腾激荡。水中万物皆如狂风中的一枚落叶,无靠无依。
花时落入水中,暗礁险滩,水藻丛生,他仓皇中辨别到兰旭的所在,顺流而下,几次三番终于抓住了兰旭手,紧紧攥住,借着水力窜上前去,将他揽在怀中,用身体抵挡流沫乱石,然后闭上了眼睛。
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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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被一只野猫舔醒的。
带刺的小舌头砂纸似的划过青鼻肿脸,又痒又疼,花时呻\吟着睁开眼,发觉自己被冲上了一片平缓的泥滩。他一动,小猫举着尾巴,跳进草丛中,跑没了影。
花时强撑着坐起来,焦灼地四下扫视着,终于在不过二十米远的地方,发现了兰旭一动不动的身体。
他如有神助,手脚并用爬过去。兰旭胸口的箭矢在水中被截去一半,剩了一指长的箭杆裸露在外。花时没敢动它,转而拨开兰旭湿漉漉的鬓发,但见双目紧闭,嘴唇惨白,他哆嗦着伸出双指往他鼻下一探,有出无进,几不可察,忙扳开兰旭的唇齿渡去几口气,如是几番,呼吸平稳了些,花时终于松了口气,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瘫倒在兰旭身边。
没死,却也离死不远了。
兰旭身体滚烫,奔波不歇,如今又受了伤,还在河里漩了一圈,有命尚在,已是上天垂怜。花时抱起他,找到离岸有一段距离的空地,摸出随身火镰,燃起篝火,然后脱掉湿漉漉的衣物,将兰旭偎在怀中烤火。照理也要帮兰旭脱掉的,湿衣服穿在身上比不穿还冷,可是他顾忌兰旭胸口的箭头,不敢轻易触碰。
直到天色将晚,兰旭犹不清醒,花时的身上已经起了汗珠,他看着篝火,眼神涣散呆滞。篝火自顾跳动着,为了唤醒兰旭而存在,这是他的心。
“……我想报复你的,可是你好像并不在意,”他对着篝火说,“你表面上妥协、顺从,但其实,你根本没被我打败过,反倒显得我像个跳梁小丑。”
他丢掉了那块破石头,那块石头却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石头等老了他,他也等老了父亲。他是无根的萍,无主的影,灵魂苍老了,却还固执的保留痛苦,就像为了维持篝火燃烧,而丢进去焚成灰烬的枯枝,用来维持他的期望。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的身边就只有你,我们逃命,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逃命,只知道我们每天都要走很长很长的路,你和我现在一样大,枪林箭雨中为了保护我受了很多伤,还骗我说一点儿也不疼,怎么可能不疼呢,那么大的伤口,那么多的血,我是小,不是傻,可是我哭了,你还要拖着伤哄我……我最喜欢生病了,被你揣在怀里,暖洋洋的,你知不知道你胸口那颗朱砂痣离近了看比石榴粒还漂亮,嵌在白玉盘里的红宝石一样,我醒了就看着,摸了你就痒,你就会发现我醒了,抓住我的手叫我小坏蛋……你把我保护得太好啦,现在回想起来,都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感觉,我记得最深的,是苍茫大漠,红日黄花,还有馕饼和奶,有时候还有肉,真是难为你……我太小了,以为活着就是逃,生下来就该如此,可是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也不用逃了……”
花时低下头,火光映照下,兰旭苍白的面庞鲜活了几分生气:“……你怎么能不要我呢,所以我得继续逃,命当如此,我们要一直一直走下去……可是你不肯走了,你宁肯死在这里,也不跟我走,”花时挽过他乌黑茂密的发丝,已经干透了,热意却还未抵达体内,“那你能不能爱过我再死?黄泉路上,我们总能一起走。”筋了筋鼻子,孩子气地强调,“我不爱你,但你不能不爱我……”
风吹过树林,流水一样。
“爱我就好了,不必救我。”他说,“你救我,就不能爱我了。”
呢喃的话语被风卷进火中,火焰歪斜,吞掉了未落地的话语。
花时闭上眼睛,如一尊冰冷的石像,从春天的最后一片雪花,等到冬天的第一缕阳光。
仅仅是一缕阳光的重量,就能压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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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蒙蒙亮,柴尽火熄,兰旭在花时的怀中苏醒。
他一动,花时蓦地睁开眼,呆呆地和兰旭对视着,直到兰旭口角泻出一丝痛吟,他才反应过来,一宿的忐忑让他失去了表情,抱着兰旭的姿势也没变换,只说道:“你中了箭,我这里没酒没药,不敢给你拔箭。”
兰旭从他怀里挪出来,直起身靠在一旁的树根下,未受伤的手臂捂住脑袋,里面针扎钻锥似的,痛得他眉头隆起,低低呻\吟两声,迷茫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花时的脸上。
“……你是谁?”
“……”
花时微微眯起眼。
石破天惊。
“你说什么?”花时慢声道,像毒蛇吐信。
“你是谁?我……我是谁?这是哪儿?”
“兰旭,你最好不要跟我开玩笑。”
兰旭置若罔闻:“你也不认识我吗?”
花时阴沉着脸,眼中流转着诡辩莫测的光,与之对视良久,兰旭全程茫然不解。花时眉宇忽而松缓上扬,声音却低了两分,满是温存柔情:“我当然认得你,你是我爹,你不记得我了吗?”
兰旭顿了顿:“你是我儿子?”
花时点点头:“我们从京城来湖州避祸,路上遇到山贼,行李都被抢了,我们也掉进了河里,所幸阎王不收。”
兰旭白着脸,将他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脚,方道:“人没事就好,其他都是身外之物,不必挂怀。”
说着,挣扎着站起来,花时连忙扶他:“你伤得太重,不宜挪动,要做什么跟我说,我帮你。”
兰旭欣慰一笑,左右看看:“人生地不熟,我们还是尽快找个有人烟的地界儿落脚,求好人请个大夫吧。”
花时道:“这条河由西北向东南流,岸边是红泥,植被阔叶常绿,我们有可能已经出了湖州,到了南疆。”
兰旭面露凝重,南疆少民混居,百里异习,鲜有中原人踏足。沉吟片刻,说道:“先见到人烟再说吧。”
两人都伤得不轻,兰旭久病不愈,体力不支,相互搀扶着,沿着大河走走停停。中途停下几次,摘了眼熟的果子解渴果腹,到了晚上,依然只有鸟虫草木作伴。幸而他们找到了一个浅浅的山洞,花时点了烟熏了一遍,确定没了毒虫蛇蚁,方安置了兰旭,出门再回来,手里提溜着一只野山鸡。
兰旭看着他的目光难掩骄傲:“我儿真厉害。”
花时瞥他一眼,没吭声,拾掇了肉,生起篝火烤了,没盐没酒,腥味很重,并不好吃,但对于饿得头晕眼花的两人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
兰旭把两根鸡腿都留给了花时,只吃了一只鸡翼和一些内脏。花时顿了顿,没推辞,一来兰旭多日不进饮食,多吃反而积重脾胃;二来眼下全指着自己忙前忙后,增加体力势在必行,便在兰旭的宠爱中啃了个干干净净。
酒足饭饱,兰旭打发花时去洞里休息,他来守着篝火。不远处水声潺潺,花时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眼底变幻莫测:“我一个人睡不着,你陪我睡。”
兰旭没回头,不停往火里加树枝,笑道:“多大了,还——”
“等我睡着了你再出来。”
兰旭停了一会儿,最终无奈地起身,跟着花时进了山洞。
花时躺在崎岖冷硬的地面上,兰旭坐在他身边,哄道:“睡吧。”
花时侧过身:“你也趴下。”
兰旭干笑一声:“我们俩都睡着了怎么办,没有火,可能会闯进野兽。”
花时阴恻恻地:“过来,趴到我身边,陪我睡觉。”
气氛和地面一样冷硬,终是兰旭拗不过,躺在花时身边,说道:“好了,闭眼睛,睡觉。”
花时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一下子翻到兰旭身上,箍住他的四肢。兰旭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僵住,说道:“儿子,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趴在爹爹胸口睡了……”
花时阴鸷一笑:“这句话你说对了,我已经长大了。”
说罢,出手去扒身下人的衣裤,兰旭挣扎不定,叫道:“你做什么,我是你爹!”
“对,你不记得了,你是我爹,但我们一直都这样!”
“混账!”
兰旭高高扬起手,却在花时玉石俱焚般的目光中僵住,半晌缓缓落下,轻喘着别过脸去。
花时阴晴不定地注视他片刻,慢慢从他身上爬起,勾起嘴角笑了下:“不装了?”
他没有等到回答,冷笑着向山洞外走去,快到洞口的时候,身后响起兰旭沙哑的声音:“爻儿,在你心里,想要的是十六年前,带你东躲西藏的爹爹。”
“……”
“可是将你留下的那一刻,他就不在了。”
花时的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
“我没资格劝你回头是岸,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些?”
花时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