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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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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的夏夜潮湿炎热,天黑得晚,人们富裕悠闲,一入了夜,露天的书馆茶馆座无虚席。
兰旭手里提着酒和酱肉,走在小路上,前方不远转过大道,就是湖州驿站。许仕康就任湖州盐政,带着下人随从随行,朝廷给了半个月的路上时间,没想到许仕康风风火火,率亲信走水路,只用了五天,先一步到了湖州。
盐院大人的官邸还没拾掇出来,只好委屈许仕康先下榻驿站。兰旭算着时辰,明了许仕康才落了脚就联系了他,更是不敢怠慢,路过驿站时,一张裹着石子的小纸团打到他的手背,然后滚落在地。
兰旭放下酒坛,假装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再拎起酒坛时,顺手将小纸团攥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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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西陵渡口外,耳根清净地,兰旭从后门进了一家打烊的茶馆,在掌柜的引领下上了二楼。
兰旭推开包厢门,许仕康目光如炬,定在兰旭脸上,待兰旭坐到对面,展颜笑道:“瘦了不少啊。”
边说着,边倒上茶。兰旭乍见故旧,心中激荡,想到这些日前狼后虎,周旋引久,不得松懈半分,不禁有感而发:“你终于来了。”
许仕康道:“需要我帮什么?”
兰旭单刀直入,先说了朝廷有无记业的奸细,又说清了天马镖局和四大盐商、官府、无记业之间的微妙关系:“……这些不过冰山一角,其中盘根错节,牵一连二,皇上又要银子,又要闹大,我担心会打草惊蛇。”
“你要我投鼠忌器?”许仕康眉宇淡扫,倨傲一笑,仿佛稳操胜券,“前不久,皇上夜梦大罗金仙,许诺往后三年风调雨顺,皇上醒来立刻命令翰林院考献稽古,力排众议,终于根据古书《封禅篇》找出封禅遗制,搜集各地祥瑞,准备泰山封禅。”
兰旭愣了愣,许久才理清其中奥妙,绷不住笑道:“祥瑞并出,君权神授,用老天爷来压周成庵,亏皇上能想出来。”
“也是给我们这边拖时间,转移视线,”许仕康道,“说白了,我这边得赶紧逼盐商吐出捐输银子,却不能说是军饷,而是孝敬皇上的封禅内帑;其次,就是和你里应外合,剿灭私盐。”
兰旭道:“四大盐商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彼此多有积怨,你要是用老法子,就拉胡打黄。”
要破开盐商的口子,就得让他们内部斗起来,许仕康这个外来和尚才好趁虚而入。所谓老法子,就是二桃杀三士,把胡家捧得高高的,再强抢黄家的利益给他,黄家心生怨忿,自然就会将矛头对准胡家,从而分崩离析。这法子老套,但屡试不爽。
“正愁着打谁呢,黄家吗?”兰旭将伍九之事说了,许仕康点头道:“明白了,我已经下了帖子,明儿单单只宴请胡老板,这几日好好地捧一捧他,至于把黄家的哪片引地划给他,我得再考察考察。”
帮许仕康摸清了路数,兰旭说起了自己的困境,他需要一场立功,博得林午阳的信任,让他参与盐镖。
许仕康道:“那就得让他看到你的脑筋、武功和人品,三者缺一不可。”
兰旭点头道:“不错。我押送过几趟到隔壁县的药材,这几天茶叶也陆续下来了,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仁义镖,天马镖局名声在外,一路上风平浪静。”
许仕康皱着眉思量片刻,忽听到“茶叶”,一拍脑门,眼睛发亮:“听说过张五黑子吗?”
兰旭摇头。
许仕康道:“此人是湖州头一号的大茶寇,数月前,曾经在我帐下服役过的,一个叫赖文玉的提刑官,奉旨到湖州剿灭茶寇,几个月过去了,没什么进展,我想送他一份大礼。”
周成庵把持朝政的十六年来,大幅降低农业税,改善农民生活,但朝廷税收不能减少,此消彼长,榷酒征茶,商税花样繁多起来。在“酒”之后,“茶”也纳入国营行列,成为“官茶”。和盐商一样,茶商需要购买茶引(证明交了税),再销往外地,然而一路上杂税损耗,算下来利润相当微薄。
于是乎,诞生了“私茶贩子”这一职业。张五黑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张五黑子狡猾凶残,手下有匪帮,又和官府勾结,这么多年伪引贩私,却一点事没有,反倒是赖文玉,刚到任,当地官府就又是使绊子又是下马威的,沆瀣一气,”许仕康道,“赖文玉腹背受敌,有心却奈何不得,十天前他刚剿了一批张五黑子的私茶,这几天又寸步难行了。”
兰旭道:“你什么计划?”
许仕康坏笑道:“过几天,我让赖文玉撤销湖州的查税关卡,咱们来个一箭三雕。”
——撤销查税关卡,就是湖州地面上,不查茶引了,茶商可自由出入湖州,但湖州是茶叶产地,都是售茶到外地,没有外地贩茶到湖州。湖州不需茶引,自然也不会开具茶引,可外地还要查——
兰旭咂摸半晌才回过味儿来,不可思议地摇头道:“好一招儿借刀杀人!”
许仕康春风得意,敲定了正事,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兰旭出来的时间太长,着急回去,将面前的茶水牛饮而尽,拎了酱肉和酒,起身告辞。临门顿了顿,回头问道:“……公主怎么样了?”
许仕康看他一眼:“公主受了惊吓,进宫去陪太后了。果儿也一直在宫里。”
兰旭眸色暗淡,点点头,许仕康见他这样,心生怜惜,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倒是兰旭故作轻松的一笑,宽慰他道:“我声名狼藉,早就习惯了,也不差这一条。”
……只是,果儿大概不会原谅他了吧。
兰旭心情低落,夜已深,月色如银,行人寥落,他举头看向明月,与京中所见别无二致。月色亘古,它知晓一切,所以它会理解,等回去对饮成三人,一定好好答谢它。
兰旭苦中作乐,拍拍怀中的小瓷兔,如同拍着儿子的背哄他睡觉似的,一边慢慢悠悠地拐个弯,忽然背后杀意如针,眨眼倏至!兰旭汗毛耸立,身体先一步侧身躲过,果然余光里寒芒一闪,颈侧又从另一侧逼近剑刃!
兰旭急退,甩出手中酒肉,一晌的功夫看清面前是两个夜行杀手!兰旭来不及思考他们的主子是谁,左避右闪,与他们缠斗起来,心中暗恼没带着趁手的兵器出来,想甩开两人,那两人却狗皮膏药似的,一路紧咬!
正合计着要不要下死手,暗巷尽头突然传来一句晴朗的“兰旭”,如暗夜明灯,兰旭心头大震,熟悉的鹤背寒贴颊而出,冷冽的剑风削断数根发丝,直冲两个杀手刺去!两个杀手忌惮一般,对视一眼,跃上屋檐,落荒而逃。
花时收了剑,没有追上去,而是回头紧紧抓住兰旭的肩膀,慌张道:“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兰旭像做梦似的,定定看着花时,眼睛一眨不眨,半晌闭上眼道:“怎么又出幻觉了。”
花时闻言,嘴角咧到了后脑勺,叫道:“不是幻觉,不信你摸摸,是我,真的是我!”
兰旭仍不太相信,先半眯着眼,偷偷地看,发觉花时没有像以前那样消失,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你、你、你——”
许仕康说他带着亲信先到一步,兰旭便默认了他说的亲信是任识器,哪里想得到会是花时?他俩不是针尖麦芒吗!
不过,兰旭想,花时还不知道自己和许仕康暗中来往,他也不想把花时扯进来,遂装作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时也装:“我跟着许仕康来的,皇上让他来当湖州盐政。”
“许仕康来了?”兰旭道,“那皇上不用你来追捕我了?”
“那倒没说,但又给我安排了许仕康护卫的差事。”
重逢喜悦渐渐褪去,兰旭皱眉,看向两个杀手消失的地方:“那两个人会是谁?”——不会是皇上派的,禁卫军、鱼龙卫,追捕一个逃犯,大可光明正大,何须暗杀?也不会是公主,有皇上替她出头,她若此举,岂不是打皇上的脸。
——谁想让我死?
兰旭不寒而栗,面色沉郁。花时见他心不在焉,有些不高兴,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很想我是不是,想到都出幻觉了。”
兰旭收神,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再见到他,目光柔和下来,说道:“想。”
这个字仿佛一场激流,从耳朵钻进去一直酥麻到四肢百骸,花时再也忍不住,重又抱住他,要把他揉进骨里、血里一般,小狗似的又蹭又咬,兰旭颈间发痒,脑袋晕晕乎乎,微微推开他,透了口气,然后捧过他的脸,轻轻在唇上落下一吻。
花时傻了似的——第一次——除了三岁时,兰旭吻过还是兰爻的他的额头——这是第一次,兰旭放下矜持,主动以情人间的方式,隐忍地,精致地,诉说着思念。
他安静下来,心口到鼻尖一脉发酸,他拥抱着兰旭,又像赖在他怀里,闷声道:“你别跑了行不行,我会保护你的,我帮你挡掉那些追兵。”
兰旭笑了笑,回抱着他的同时,给他从后脑勺撸到后背,上次他们,咳,在芳华香帮花时解药性时,他发觉只要这么做,花时就会很舒爽地安分下来。
“行不行嘛!”
“我刚安顿好,暂时还没想走,”兰旭道,“你没发现,这座城里没有我的通缉令吗?”
花时听他不走——虽然他早就知道他离不开无记业,但亲耳听到,意义很是不同——终于放心地松开了兰旭,正要说些绵绵情话,忽然巷口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两人齐齐回头,只见巷子口,伍九张大了嘴,举着空空的手,僵直地看着他们携手揽腕,脚边躺着一块四分五裂的桃酥。
兰旭瞳孔微缩呼吸凝滞,一把推开花时;他一动,伍九也解开了立定符,一蹦老高,唰的一下就没了踪影。
——他看到花时了!还是和自己在一起,这绝对不行!
兰旭正要追上去,被花时一下子拉了回来,花时面色阴沉地直滴水,咬牙切齿道:“他是谁?”
“他——他是——他谁都不是!”
“他谁都不是你为了他推开我?你为了他推开我!”
“我们——我们——”兰旭有口难言,信口道,“我们都是男的!在外面总要注意些,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花时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狐疑道:“你真不认识他?”
“嗯,当然——”
花时恨恨地咬了下他的嘴唇,说道:“你要是敢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兰旭大脑一片混乱,哪顾得上以后,只管现在拆东墙补西墙,两边瞒下来,慌乱道:“我先走了。”
花时道:“我送你回去,好知道你住哪里。”
“不了,”兰旭一口回绝,想了想,还是说道,“你记得吴秋雁吴老板吗?蒙她援手,介绍我在天马镖局里做个趟子手,平日我就住在镖局里,”抬眼看向花时,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你千万别来找我,我毕竟还是个逃犯。”
花时一哂,抓住他的手,用面颊蹭了蹭:“要不是你不同意,现在我们就是俩逃犯。”
“胡闹!”
花时沉默一下,说道:“刚才那两个人,刺杀的手法很专业,应该是职业杀手,还是我送你回去,看着你进了镖局我再走,不然我不放心。”
兰旭只好应承,能多腻歪片刻,他本欢喜,但一想到横生枝节的伍九,不禁心浮气躁。到了拐角,兰旭不让花时再送,催他回去。
花时郁闷道:“这里又没人认得我们,为什么还搞得跟偷情似的。”
兰旭被他的用词弄得面红耳赤,甩手摆起架子:“听话!”
花时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目送兰旭进了镖局。
门关,花时抬头看看月亮,抬脚向北——却不是回驿站,而是去往湖州北城的一处荒地。
荒地鲜有人烟,却坐落着一间神庙。花时推门而进,从容不迫地绕开直刺面门的剑刃,对方见是他,警惕不除,却未再举剑相对——此人正是方才刺杀兰旭的两个杀手之一!
另一个杀手在对战中负了伤,正靠着破败的供台,捂着伤口颓坐在地。
花时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撇过去,不屑道:“两个对一个,那一个毫发无伤,你们两个却能被伤着,真不知道周成庵派你们是来帮我的,还是来给我拖后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