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如故》长妗向野

14、曲过不留音

　　元和三年的孟夏，永瑜侯周瑾在舫上酬宴宾客。
　　周瑾为人雅正，政令清明，曾推行不少利民良策，其中狎妓之风就在他手中得以整肃，官妓生活得到颇多改善。
　　听闻周瑾摆宴，京中姬女自发来河边为周瑾献礼。
　　周瑾并不是奢靡招妓的做派，今日也只是召了三五好友在舫上小酌，但京中姬妾感念至深，不论身分不论境遇，她们只是捎带了自己谋生的本事儿，默默在舫边为周瑾弹一首小曲跳一支舞。
　　陈渠今日本应启程离京，她在渡口听闻群姬舫边献曲的消息，又匆匆回了棠楼，紧赶慢赶跟上了在岸边献曲的棠楼姬妾，她怀抱琵琶，列坐在侧。
　　棠楼几人商量着弹首《昭周乐》，舞娘水袖轻飘，映着波光娇俏潋滟，本是派四海升平的悠闲景色。
　　陈渠敛着眉，手上弹挑不停，到她独奏的时候，确是一音跌起又一音宕落。
　　这几个音衔接很是自然，若非熟习曲目，听来只觉流畅。
　　可周瑾还是听出了端倪，他举杯回首，看到的那是个曾经熟悉的身影。
　　陈渠并不敢抬头看他，只是自顾自弹着，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她固执着一遍遍重复那几个错音，在无尽的弹挑里，错过了周瑾的眼中波澜。
　　一首曲子的时间很快流逝，陈渠拜别了棠楼来献曲的几个姑娘，背着她那一包小小的行囊又踏上了旅程，没有灞桥风雪，没有折柳送别。
　　她只是坐了只朴素的小船，轻舟万里去。
　　陈渠曾回郢州待过一段光景。
　　破败圮立的陈府，只等回了族中几位幸存的被流放的宗亲，族中女眷未曾有人归来。
　　有人敬陈渠孝义，有人嘲陈渠娼妓，这世风如此，阴暗的角落总是滋生着无数锋利的石子，一待时机便向人掷去，而那牌坊底下身背镣铐的女子，更是一副任君刀俎的好靶子。
　　陈渠向来豁达，却还是在这样的生活里感到压抑。
　　于是她从不久留，倒是应了周瑾那句山川壮阔。
　　她行过漠北、去过岭南，在这程程山水里，只觉人生渺小，沧海一粟，行过了无痕。
　　只是那日的故事，还曾在史书留迹。
　　史载：“宋有永瑜侯周瑾，字行尚，少有才名，帝赞‘公子当如瑾’，元和三年，公子瑾宴宾于舫，酒过三巡，宾客皆醺，群姬献礼，曲有阙，有姬错音，公子顾之，时人多谓公子善音律。”
　　可那终究不是属于陈渠的史书，她在周瑾的故事里无名无姓，如同史载一样，一个“姬”字一笔带过，没人关心她这个风月事里的蚁民有多么波澜壮阔的一生，也没人愿意深究那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错音”，可她自己清楚，她弹的从不是错音，而是一首楚语小调。
　　陈渠把这首小调的前两句，拆解成了无数个小音夹杂在乐谱里。
　　昔年楚国鄂君子泛舟于河，打浆的越女心生悦慕，用乡音越语唱了一首表白心意的小曲儿，流传至今被称为《越女歌》。
　　陈渠从不敢痴想周瑾能明白那隐藏在宴乐里的断曲残音，可周瑾清清楚楚。
　　“今夕何夕搴舟中游。”
　　“今夕何夕得与王子同舟。”
　　其实她一遍遍弹，他也在一遍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