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伶》半夏生风

3、贵人

　　“拿去吧，换点吃的和穿的。”

　　穿了红斗篷的少年扬鞭驭马，以怜悯目光居高临下瞧着她，手掌一翻，将一块儿青玉珏掉落至她跟前：“能值不少钱呢。”

　　小小的她不过五六岁——到底五岁还是六岁，她已记不清了——日子太难过，她不得不忘掉一些。

　　寒风大雪中，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谁也不曾注意到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她。她身上没有能够御寒的厚衣，只好将一条好心人施舍的破毯子紧紧裹住自己，唇色已经开始发紫。

　　哪怕是一口热水、一块儿碎饼渣，对她来说都是能够救命的神物。

　　可这块儿玉珏，看似贵重，却什么也换不来。一个流浪儿拿着块儿玉珏，不是被人打死抢走，就是会被人扔进大牢。

　　她吞了吞口水。虽然很感激，但却艰难摇头，强挺着沙哑疼痛的嗓子道：“谢谢公子，我不要。”

　　红衣少年有些不耐烦，马儿也跟着踢了一下蹄子，在雪地上刨出一个坑：“叫你拿着你就拿着！磨磨唧唧话真多。”

　　说罢便催促着身边小侍卫打马走开：“快些回去，母亲今晚要做热锅子吃，晚回势必要挨骂。”

　　两匹马儿踏着雪嘚嘚嗒嗒地走了，将铺满白雪的大街踩出一溜小坑。

　　她在飞扬雪花中迷离抬眼，暗暗记住了那位小公子几乎半掩在鹅毛红氅下的脸蛋：那般细嫩好看，那般意气风发，定是一个出身贵重、饱受宠爱的小公子。

　　他有大氅，有母亲，有热锅子吃，真叫人羡慕。此时，更是也拥有了她的不值一提的、小小的一颗心。

　　“姑娘，用饭吧。”

　　春容敲了敲门，打断了她的思绪，并小心翼翼端进来一座银盘放在桌上。

　　银盘精美锃亮，分为两层。下一层放了数十个小碟子，每一碟都盛着不同的菜式：烧鹅，脍鲤鱼，青虾卷，糖蒸茄，蝴蝶面。上一层放着几样她最爱吃的甜点心，和一壶甜米酒。

　　满满当当，塞了一桌，生怕她吃不饱似的。

　　玉蝉扬起眉尖儿，颇为不满。刚要质问为何如此清淡没有辣菜，霎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挨饿受冻的样子，遂沉默不语。她为什么还敢再奢求更多？

　　可是春容只看穿她想吃辣菜，却看不穿她内里的心思。春容笑道：“夫人说啦，今晚您得上庆国公府去，吃辣太多怕伤着嗓子，若唱歌唱坏了可就麻烦了。”

　　玉蝉轻蔑一笑，将象牙筷子往面碗里狠戳几下，道：“也是。若唱坏了，丢了我的艳名与性命事小，拂了杜大人将我进献给庆国公公子的美意才是大呢。”

　　春容惊道：“姑娘，你今日怎么了，尽这样阴阳怪气的。往日里咱们碰见这样的人还少吗？”

　　玉蝉哼了一声。

　　春容想想上个月杜大人那殷勤献忠的样子，想来姑娘心里是不大痛快，于是宽慰她道：

　　“姑娘别想那么多。你不是早说过吗？这些男子除了给你送钱以外，毫无用处。你管杜公子他怎么想呢，只要他乖乖将那十斛珍珠送上门来，唱个歌儿跳个曲儿又算什么。横竖咱们头上有岳大人罩着，谁也不敢真对你怎么着。”

　　想了想，又掩嘴笑道：“除了宋克那般昏头昏脑的傻子。”

　　玉蝉笑了：“你这话我爱听。他愿意砸钱用我讨庆国公府欢心好捐个前程，我又何必跟钱财过不去呢。你且去把那件新做的衣裳拿来，我今夜就穿那件。”

　　春容兴奋道：“那件织云纱的？”

　　玉蝉点头，微微一笑。此衣是岳大人倾天下最好的绣娘之力为她所做。此衣此舞一出，必将使庆国公府的贵客们神魂颠倒，乖乖奉上比之十斛珍珠更为金贵的东西。

　　是了，她就是要钱。钱可是个好东西，是最厚重的保障，也是最得力的倚靠，有谁会不喜欢呢？

　　玉蝉慢吞吞用了午饭，含了一颗蜜饯在口，便叫春容帮她梳洗妆扮起来。

　　*

　　午后未时三刻，帝都兴庆府皇宫内。

　　承德殿中，岳希容缓步而进，跪在地上。他已换上一身满绣麒麟纹玄色官服，面前是正背身立着，看着墙架上一幅大周堪舆图的皇帝。

　　皇帝已过壮年，却不显老态。活了六十余载，不但没有老糊涂，目光反倒更加精亮，而心胸越发明锐。

　　皇帝瞧了堪舆图良久，似在沉思。一旁徐大监也不敢打扰，只得随侍着。岳希容更是一声不发，只等皇帝回身。

　　许久，皇帝终于转身，瞧见他的爱臣正跪在冰凉凉地砖上，忙伸手去扶：“爱卿怎么跪在地上。李如海，你怎么不向朕通传？”

　　李大监忙躬身赔笑道：“是老奴怕扰了皇上思绪，才只好叫岳大人先跪着。岳大人，老奴这厢给您赔不是了。”

　　岳希容忙回礼道：“不敢。臣子恭谨而肃从，乃是本分，岂敢逾矩。”

　　皇帝笑容和蔼：“朕听出来了，爱卿此意，是暗讽乔方安一帮人呢，是不是？这事儿朕可得夸你，办得不错。”

　　他指的不是岳希容下令杖杀乔方安，而是他“邀请”了众位大臣前去观看乔方安被活活打死一事。死一个臣子不可惜，若不能借这个臣子的死达成最大目的，才是可惜。

　　岳希容手硬心狠，事情办得漂亮，目的也达成得漂亮，甚合他心意。

　　皇帝瞧着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个宠臣，很是满意：样貌好，手段狠，心思忠。只可惜出身太低，只能做一把好刀，而做不了一个好驸马。

　　而再好的利刃，也只有两种结果：变迟钝，或是太锋利。

　　变迟钝即是无用，太锋利则会伤人，伤人则必折。

　　他暗中摇头，甚觉可惜。随即又微微点头，唤来李如海：

　　“赏。”

　　李如海遂将早已备下的赏赐拿来，命人捧至岳希容跟前——黄金百两，官锦十匹，并一块儿御赐令牌。

　　持此令牌，可调动禁军配合，亦可携禁军随意出入臣下家府，调查一切事项，而不必与任何人周旋通融。

　　也就是说，除了都尉府大都督，皇帝又给了他一项官职：禁军统领。

　　收了这块儿牌子，他便几乎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时手握重权与重兵，此等人臣巅峰，接下来便该走下坡路。

　　岳希容心神一凛，猛然抬头，却恰碰见皇帝笑目如炬。他猜不透皇帝心思，但他不能不接。

　　岳希容接了令牌，深叩谢恩，领下了暗查庆国公府的密旨。同时，也知道是时候给自己留条后路了。

　　*

　　兴庆府的晚间，向来是万灯齐亮，盛丽更胜白日，绝不负天下第一等繁华热闹之地的名号。

　　玉蝉坐在金轮马车中，歪歪靠着丝缎软枕，透过被夜风掀起的帘隙懒懒向外瞧着。

　　帘帐遮不住她的千娇百媚，有过路的卖货郎幸而瞥得一眼，当即便浑身酥软，将肩上货担摔得七零八落，惹来好大一阵热闹。

　　春容乐得拍掌道：“瞧他，多么好笑！”

　　玉蝉道：“什么？”

　　她的眼睛虽瞧着外面，心里却想着那枚玉珏，丝毫也没看见发生了什么。

　　春容只当她是又犯困了，于是绘声绘色将那情形讲了一遍。听罢，玉蝉笑了：“这算什么。你真该瞧瞧宴席上，那帮子贵人为我痴迷的样子呢，那才叫一个好笑。”

　　春容道：“我怎么没见过！要不说这些男子都不可信呢。一个个在朝堂上要做人模人样的好臣子，在家里头要假模假样的做一个好丈夫，等出了外头，便连装也懒得装了。还是姑娘你聪明，只管赚他们的钱，不想赚他们的心，这样才最好。”

　　玉蝉轻蔑一哼，道：“谁要他们的心，妖怪吃了都嫌脏。”

　　春容掰着指头数道：“可是姑娘吃了多少男人的心了？”

　　玉蝉做了个鬼脸道：“这么说，我便是个妖怪了。”

　　马车簌簌停下，车外跟随的小侍将手臂伸出，扶她软款下车。眼前赫然是一栋森严华丽之府，门口高悬有御笔亲赐“庆国公府”匾额。

　　着了甲装的守卫见她前来，立时将刀剑横出拦住，有礼道：

　　“玉蝉姑娘，请走偏门，今日这正门乃是为贵客所开。”

　　过路人纷纷侧目，玉蝉却毫不在意。她昂首挺胸，周身仿佛张开一张大伞，将所有饱含各种艳羡、贪婪又不屑的目光挡在其外，绰然一笑，大大方方地跨进了庆国公府偏门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