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伶》半夏生风

19、朱府

　　玉蝉打开前屋门，才发现这儿是间堂屋，不是睡觉的地方。这时候岳希容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打开一扇窗子站在外头探头道：

　　“玉蝉姑娘想睡在堂屋也不是不可以。”

　　玉蝉瞪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笑了：“原来你在这儿呢。都尉府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你不知道吗？”

　　岳希容道：“我懒得见他们。走，去看看后面你的屋子。”

　　后屋院落里有座小小池塘，狗子大虎正忙着用前爪去捞鱼。苟老鬼那只起名“小鸡”的小黄鸟站在狗头上叽叽喳喳地瞎指挥。

　　玉蝉进来的时候，真是热闹得不行。岳希容嫌弃道：“狗也要住这儿吗？也许狗会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部啃掉。”

　　玉蝉道：“人家大虎又不是你都尉府练出来的，难道见根草就拔啊。”

　　她特意取笑都尉府院内光秃秃寸草不生。再看看自己院里，明明与都尉府仅有几墙之隔，却如此树茂草绿，生机盎然。岳希容知道她喜欢花草，确实是有心了。

　　作为奖励，玉蝉抱住岳希容的脸亲了一口。

　　岳希容莫名其妙受了美人一吻，道：“你又要做什么。”

　　玉蝉笑嘻嘻围着一棵小树转圈道：“我高兴！”

　　随即又道：“你可别把阿章教坏了，哪天他回来瞧我这满院子花草不顺眼，手痒薅秃了，我可要找你算账。”

　　想了想又道：“忘了告诉你——之前你送我的衣裳，烧坏了不少，都不能穿了，真可惜。”

　　这也是她决定暂时回京的原因。价值连城的舞衣都烧没了，她还拿什么站上舞台？

　　玉蝉认为自己的舞蹈配得上天底下最华丽精美的舞衣。没有舞衣，就犹如一只凤凰被拔了毛，没法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可是她忘了，凤凰就算被拔了毛，也还是凤凰。岳希容决定提醒她这一点。

　　岳希容道：“烧了就烧了。你若还要练舞，这儿也能跳。”

　　他示意玉蝉往一旁看。原来，他命工匠将左侧厢房整个砸掉，重做了一间状似游廊、但比游廊宽敞的舞台，上有亭盖遮风挡雨，下有花丛树枝掩映，极为巧妙。

　　玉蝉一时竟没有注意此处，这时候恍然看见，好似发现一个小小新世界，急忙丢了包裹跑去观看，兴奋道：“这里好呀！”像个小孩子一般，随即便展袖跳了几招。

　　岳希容很满意她喜欢，站在树下默默看着。

　　他无意将玉蝉养做一只金丝雀，玉蝉也绝不会愿意。不过若是这儿小小一方天地能为她提供一个歇脚之处，也不错。

　　岳希容不愿去想有朝一日玉蝉还会离开，这座院落又会变得寂静下来，于是赶走这个可怕念头，叫来春容道：

　　“我给你们新找了一个厨娘，嘴巴严实，厨艺也好。你只管照顾玉蝉贴身衣食就行。”

　　春容早从苟老鬼那里知道有个厨娘，于是玩笑谢道：“多谢岳大人心疼。”

　　岳希容道：“不是，我从没见过你下厨，因此不能够放心。”

　　春容面上笑容慢慢消失，进院来搬东西的苟老鬼放声大笑。

　　经过一天折腾，众人行李皆已落了位，厨房也传来阵阵飘香。岳希容在这儿指挥来指挥去啰嗦了一整日，这会儿反而要走了。

　　玉蝉留他：“吃饭呀。你打算去街头讨饭露宿吗？”

　　她希望岳希容留下的。这儿是她短暂的新家，也是岳希容的宅邸。可是岳希容拒绝了，坚持称外头有公事，非走不可。

　　春容嘀咕道：“他在这儿晃了一日，可怜元膺在都尉府应付了一日人情世故。这时候能有什么公事啊？”

　　苟老鬼看得明白，道：“嗨！他没把这儿当家呗，生怕唐突了你玉蝉姐。”

　　这句话令玉蝉笑容收了一收，仿佛被蜂虫蜇刺了般。苟老鬼察觉说错了话，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连忙掐自己一把打圆场道：“诶哟！谁家的饭菜这么香啊！来来来，吃饭咯！”

　　新来的厨娘的确手艺了得，虽做的都是炸丸子、炒时蔬、蒸鱼之类的家常菜，却甘香可口，叫人吃了一碗米饭还想再添上一碗。

　　一桌子几大碗米饭下去，受累多日的几人终于恢复了些元气。只有玉蝉因为方能下榻，要遵医嘱饮食谨慎，不能贪嘴，故有些怨气，用了一小碗米汤便睁眼瞧那几人吃得欢畅。

　　玉蝉嘀咕道：“等我大好了再吃。”

　　实际上，坐在她旁边大嚼大吃的只有春容和苟老鬼，因为阿章已经被元膺抓去了隔壁都尉府受训。另外，桌子底下还卧着偷偷从桌子上扒拉肉吃的大虎，桌子上头飞着叽哇乱叫的小鸡，站在人肩上以高歌一曲来换口米粒吃。

　　还算热闹。

　　虽然热闹，可玉蝉总觉得心里哪里一块儿空落落的。

　　她很迷惑地想了一会儿：从前吃饭也只有她和春容两人，也从没觉得冷清。现在就因为岳希容没留下吃饭，她就会觉得寂寞吗？

　　真是奇怪。

　　难不成自己真对他动了真情？虽然劫后再见确实令人欣喜，但她自信对岳希容的感情还没到非他不可的那一步。

　　玉蝉被这些念头搅得闷闷不乐，晚上也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好容易阖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岳希容那张脸——生气的，快乐的，吵架的，哄她的，走马灯似的在她梦里蹦了一夜。

　　次日早上，春容将她叫醒一回，迷迷糊糊喝了汤药又睡下了。

　　再到中午时，又有人叫醒她。玉蝉拿被子蒙住头道：“不喝，不喝，刚喝过了。”

　　那人道：“起来吃饭。”

　　玉蝉道：“不吃，昨晚吃过了。”

　　见她不起，那人便扒拉她的被子。玉蝉闹脾气道：“我不想吃！我要睡觉！昨晚上都怪姓岳的，搅和得我一整晚都没睡好。”

　　扒拉她被子的手停住了，岳希容的声音充满迷惑：“我昨晚在都尉府啊，什么也没做，你怎么睡不好就赖我？”

　　玉蝉一惊，连忙爬起来看时，原来不是春容扒拉她，而是姓岳的——姓岳的挂着张熬夜工作后的疲惫面庞，漂亮眼睛里有一些红血丝，很难想象他有多久没睡过好觉了。

　　玉蝉见了鬼似的瞧着这张脸，也觉得奇怪。

　　在她印象里，从前岳希容留宿她身边，即便两人闹腾一整夜，早起时他也永远精神焕发，生气勃勃，那张太阳花一般的面庞就像永远不会枯萎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看见他眼角的细纹、眼中的血丝、微皱的眉头，和疲惫的额头呢？

　　就好像一个从前供奉起来的神像，有一日忽然辉煌外壳开始碎裂，窸窸窣窣往下落，露出里面真容一角——原来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会受累、会衰落的凡人啊。

　　玉蝉突然没了气势，往后一倒，又栽进软被里，道：“你是不是快累死了？”

　　岳希容被她搞得更迷糊了：“你到底是关心我，还是要咒我死？”

　　玉蝉慢吞吞道：“关心你啊，不过我好像很少关心你来着，所以不太会说这样的话，不好意思。”

　　岳希容瞧她朝自己抛媚眼的样子，眉毛挑到天上去，嘴角一如往常笑嘻嘻，又欠又勾人，一点儿也没有那种不好意思的意思。

　　岳希容伸手拉她道：“起来吃饭。”

　　玉蝉本要撒娇，要他把饭端来一口一口喂她。可是忽然之间，有一种小小的心疼和关心堵住了她的嘴，话变成了：“扶我起来。”

　　饶是如此，玉蝉仍然没骨头似的尽往他身上钻，好像还不能走路似的。实际上，她早能下榻满地跑了。就这样岳希容像搀老婆婆似的把她搀到饭桌旁，并小心翼翼拉了椅子将她塞进去。

　　春容一边盛饭一边笑，看破却不说破。苟老鬼道：“哟，今日岳大人肯留下吃饭了，想来玉蝉姑娘定能多添一碗米饭。”

　　玉蝉骂道：“你的嘴真是要死，少说两句吧，小心我跟我妈告状。”

　　苟老鬼道：“那不得叫岳大人背着你去，或是抱着你去。”

　　玉蝉道：“你记住，我要跟我妈告状！”

　　苟老鬼道：“你妈管不着我。”

　　玉蝉举着筷子要戳他，岳希容将她手腕捉回来道：“怎么连吃饭也要打架？”他本来要问的是：“好歹也算在宫里学过规矩的，怎么一点儿没学成？”又想玉蝉不喜进宫这事，再提，又要和他翻旧账了。

　　玉蝉道：“我就这样，你去找个愿意给你管的人一块儿吃饭去。”

　　岳希容道：“越来越放肆。”

　　今日厨娘做的也是家常菜：烧茄子，蟹粉狮子头，酱菜，豆糕。

　　岳希容本不想来用饭，可阿章专门找到他，说若是能时不时陪玉婵姐吃顿饭，玉婵姐就能好得更快些。他想起从前自己留在尚春楼用饭，玉蝉总是话特别多，一高兴，就能多添两碗饭。

　　他就来了。

　　结果来了又被玉蝉呛嘴。

　　念着她是个病人，岳希容想他就不计较了，只管闷头吃饭。他昨儿忙了一整夜，早膳也用得潦草，已经快要饿死了。等这碗米饭吃完，他就再添一碗去——

　　突然一大勺米饭拍在他碗里，紧接着又瀑布似地盖上来一堆菜。岳希容愕然，一抬头，玉蝉正从苟老鬼筷下夺食，准备将剩下的狮子头全塞岳希容嘴里。

　　苟老鬼怒道：“你心疼你男人，也不能饿死别人啊？”

　　玉蝉道：“你敢跟岳大人抢饭吃。知道岳大人是谁吗？岳大人是都尉府的头儿，又是圣上亲封禁军的头儿，身份何等尊贵，他多吃两个狮子头怎么了？”

　　岳希容深吸一口气，这些素日令他威风无比的头衔此时真叫他面红耳赤。他放下碗筷道：“我吃，我吃，你不要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