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首散文诗》吻月亮

4、假面客

　　在和代嘉与周旋的这么多年里，樊凡鲜少遇到这样脱力的时刻。
　　准确的来说，是在她的世界里，她单方面的视角下，她和她心底的那个代嘉与，纠缠周旋了这么多年。

　　每一桢画面，每一个细节，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记忆的梗上摇曳，被她扯到幕后台前，不知疲倦地上演永不落幕的歌舞片。
　　这些事情，她从没和任何人讲起，理由是在潜意识的执念里，樊凡觉得只有他们两人可以配得上共享这展荧幕。因为值得，所以害怕遗忘；因为害怕遗忘，所以要在日记里用散文雕刻，用诗陪葬。

　　她沉醉且沉默地爱着散文诗。

　　以至于樊凡一直觉得，代嘉与对她而言的存在，是深刻的。深刻到划满她的心，往长了说，保不齐要一辈子那么长去揉平。
　　她想，只要故事在她的视角里够深刻，就没必要最圆满。
　　所以她不怪他，也不怪自己。
　　甘之如饴。
　　……

　　这框画幅里，所有人都自觉地避开了镜头，以至于樊凡都快忘了这个世界有其他人的存在。所以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她世界里的理想状态。
　　于是无论是高一时看见代嘉与和他站在走廊上的白月光，还是大学看见他刺眼的情侣头像，亦或是此时此刻，她最讨厌的方贝蜀的那只越界的手…只要有第三个人闯入这个世界，无疑是在敲打她的精神堡垒，刹那警铃大作，红光四射。
　　樊凡几乎是不受控地感觉到脱力，然后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极速躲避视线，当没看到转头离去，是她能给那个不见光的日记里的自己，最体面的保护。
　　那些瞬间，她多像个假面客。

　　代嘉与以前是近视的，上了大学戴了隐形眼镜，接着做了近视手术。
　　可是在灯红酒绿的KTV走廊里，光线过于贫瘠，周围模糊夹着黑暗，他看的也不那么真切。
　　代嘉与说的是樊凡的表情。
　　在走廊里同时碰到方贝蜀和樊凡，他本是觉得气氛有点微妙的，何况方贝蜀没有看见樊凡，樊凡却看到了他和方贝蜀。
　　看到了…吧？
　　他只看见她侧头看了这个方向一眼，可是他实在不能看清她的表情，也不能保准她是不是在看他们。至少那种感觉是熟悉的——高中的时候，总有这样几个瞬间，也让代嘉与觉得，樊凡刹那把自己划开了很远很远，有点隐隐地心疼，让人不忍猜，也猜不透。
　　这姑娘搞什么？

　　她把自己藏住，他也就也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共情受体过于敏感，他只是把侧脸隐藏在阴影下，同样让人看不清表情。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真的太像。
　　代嘉与专注地在黑暗里聚焦自己的视线，以至于没注意到方贝蜀的手若有若无地搭在他肩膀上。樊凡只是短暂地滞留了一瞬，就向另一边门口走去，外面的风刮的不小，可是樊凡看起来没穿夹克外套，他想。
　　回神就想跟着跨出去，低头看见鞋带松了，他俯身去系，才恍然注意到方贝蜀的手亘在身侧。代嘉与顿了一下，还是低下了身子，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这个举动，衬得他多像个假面客。

　　樊凡前脚才出去，代嘉与后脚就跟上出来了。
　　她心里快快地打了下鼓。
　　代嘉与在身后吸了口气，似乎在斥没有眼力见的冷空气，樊凡转头，就看见他在解自己的西装外套扣子，向自己走来。
　　她侧过身，好让他看见躺在自己臂弯里的夹克外套。
　　“我不会冷。”
　　“……”
　　代嘉与的动作顿在一半，耸了耸肩，把西装拍平，问她：“怎么出来了，想抽一根？”
　　樊凡把头转回去。
　　“我不抽烟。”
　　“……”
　　嘶，怎么感觉，这姑娘今天怎么这么刺儿啊。
　　“你回蓉城这边了？”还是代嘉与先开了口。
　　“不，”樊凡的声音闷闷地，在风中被撕裂地很碎，轻轻地落回他的肩头，“拍完这个片就回申城。”
　　代嘉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后脑勺。
　　“哦——”他学着她的语气逗她，“那我也是。”
　　樊凡猛地转头回去看他，瞳孔在米黄的路灯下闪烁，似乎觉得他的愚弄和揶揄，里面充斥着复杂的惊讶、怀疑、委屈…甚至还有一点快乐，那样矛盾的，都是代嘉与看不出来的。
　　代嘉与只是被吓了一跳，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清了清嗓子，正经了几分：“设计院的那个宣传片，比较重要，上面喊我跟几天……怎么了吗？”
　　“那你明天来片场吗？”
　　“来。”
　　代嘉与笑了。
　　“这么久不见了，我来看看樊导的工作日常啊——看看能不能也给我物色一两个角，让我火一把。”
　　樊凡嘴角抽了抽，“你当这是拍电影？”

　　风横亘在两人之间，代嘉与注意到樊凡还是没套上外套。“进去了？”他问樊凡的意思，樊凡摇摇头，抬起手机给他晃了一下：“我叫了车，先走了。”
　　“嚯。”代嘉与挑眉，觉得特别有意思，哄她，“大伙把你喊来闹着要你买单呢。”
　　车来了，停在路边，在柏油路面上刹出一条不深不浅的印子。
　　“你替我付。”
　　樊凡在风里扔下一句话离开了。

　　“你替我付？”代嘉与在原地嚼着这句话，低着头笑了声，踱回了KTV。
　　多年不见，个头不见长，脾气倒是长了不少。

　　樊凡给陈纪南转了钱，让他帮忙结账。
　　超级难：？
　　超级难：你人呢？
　　烦烦烦烦：我走了先，你帮我把账结了。
　　烦烦烦烦：【微信转账】
　　超级难：【已退还】
　　烦烦烦烦：？
　　超级难：代嘉与结过账了。
　　超级难：路上注意安全。
　　樊凡盯着输入格，手指停在半空，回想起刚刚她最后说的话，现在还有点难以平复。

　　“你替我付。”

　　！
　　她什么时候学会在代嘉与面前装的这么酷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其实，她很庆幸代嘉与和别人不一样，不会没话找话地问“最近过得好不好”“工作怎么样”这样的话题。她讨厌这样的寒暄，即便是他问了，她也不会一一回答。
　　她只需要见面、见面。

　　樊凡想起高中语文课上，代嘉与曾经念过的秦观的《江城子》。
　　又想起明天、后天、大后天都还会见到代嘉与。
　　看见他来“了解日常工作”。

　　“别后悠悠君莫问，”

　　看见他站在片场的镝灯下看着自己，那时候，她会在未开拍时的图传监视器上清楚地、大胆地打量他的面庞。

　　“无限事，不言中。”

　　看见冰冷的镝灯，代替高三中秋节那晚炙热的路灯，替她偏头亲吻倜傥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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