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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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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如他信中曾说,愈演愈烈。
两年多,她收过他许多信,也有更多信被遗落在战火中的某个角落,当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她一封封把信编上号,在算着,他在第多少封信时能回来。
他说三年,还有八个月,已经越来越近了,算上他归途行程,十一个月。
可没想到,那天她从学校回家,会看到他。
那天她进门就察觉家里不太对劲——太安静了,平常总等她回来迎上来的猫也缩在角落,家里请来的阿姨也示意她噤声,又指指楼上。
她放下包,踮着脚跑上楼,走近唯一打开的门,那是父亲的书房。
地面是混乱的纸张,是争吵后的痕迹。父亲站在书桌后,看她进来,只转过身子去看一旁的挂钟。
他,就在书房另一端,跪在阴影里,有些颓败,腰却挺直。
争吵的原因,她大概能猜到。
当初父亲发现他离开,明确去向之后,什么也没说,不见怒气,考虑良久,才像是自言自语:“那边也好,比这里太平。”
那时,她就知道,父亲要防的并非他出走,也并非他到军校读书,而是,学成之后,他的参军之路。
而他,即便给父亲的信半句未提日后的打算,半句也不曾提过参军一事,但却在给她的信中详问国内近况,他的决心也不可谓不坚。
于是,这场争吵无可避免,两败俱伤也是一定。
“父亲。”
无人应答。
“父亲。”她又喊一声。
“你下楼去!”父亲掩不住的怒气。
她低头,余光里看到他也示意她快下去。
没办法,两头血脉相连的虎相斗,只能让他们自己解决。
她下楼僵坐在客厅,仔细听着楼上的动静。
很久之后,有细碎的声响,应是父亲让他起来回房了吧。然后是压低嗓音的争吵,他们没关门,语句听不太清,但可以辨出语调,两人都气急败坏。直到父亲吼了一嗓子:“你死了这个家也会死的,你不知道吗!”紧接着是物件碎裂的声音。
她怕有人受伤,直冲上楼,是在他房间里。跑过去,看清了,还好,都没伤着。
父亲听到她来的声响,扭头看她,气红了眼,把她抓到房里,看向余江逐,话冲出口:“你要走,好!给我留下余家的种再走!”
然后父亲摔门而去。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
维持了十多年的那层近乎透明的纸被父亲针一样的话捅破了。那层纸,是她的身份,她在余家的身份。
她,说的好听,是余家养女,难听些,说是童养媳也不为过。余江逐五岁突患大病,药方换了十多张,遍求名医也不见效。最后死马当活马医,信了些偏门邪道,说要收个小媳妇,用阴气克克阳气,然后刚足月的她就被抱进余家。
后来他病好,其实无关她什么事,是余江逐姨母为他寻到的一位山野村医治好了他,而她也就这样被留在了余家。
他和她都明白这是父亲气得狠了说的气话,余家养她十八年,早已把她当成真正的女儿。但他和她都愣在那里,僵硬地站着。
父亲的话惊醒了她,不仅是身份,更深的是让她想到,原来这么久以来,这两年多来的不舍和牵绊挂念,乃至这么多年的感情,是这个意思。他,在她心里,原来不只是哥哥这么简单。
他终于反应过来,去拉门把手。被锁住了。父亲这样气急竟还会记得锁门。他无奈笑笑,忽而想到什么,走近床前去打开箱子,拿出一个占了他箱子一半的纸箱,给她:“本来以为赶得上的,还是晚了两天。”
说的,是她的生日,前两天她刚满十八岁。
他看她接过,又说:“小姑娘,成年了,要好好的。”
她有些惊惶:“是什么?”小心翼翼地打开,映眼很多东西。
黑白样式的发带、玻璃瓶、一沓照片、手镯、项链,最下面,是条白裙子。
他一件件拿出来,一件件描述:“学校里每月有两天假期,我偶尔上街看到些小玩意,觉得你会喜欢,便买了,其实算不得什么礼物。”
他捡出发带,尾端有两粒珍珠坠子,“这发带,该很衬你以前那对耳坠。”
从前她偷偷打了耳洞,遮遮掩掩进门,还是被他发现了。他什么都没说,却在第二天送了她一对珍珠耳坠。
他又拿玻璃瓶:“这叫许愿瓶,我读书那边很流行,据说把心愿写作纸条放在里面,丢到河里,让它顺着下游漂下去,愿望便可成真。其实信不得,你把它当个装饰就行。”
他没说他看见那个美国室友把它买来哄女朋友开心。
“这些照片,是我的学校,美国的房子、街道,还有我,给你看看。”初九拿着那些照片,想细细翻看,却忌惮着他在面前不好意思。
他把项链手镯都给她。最后拿出来那条裙子:“这算是真正的礼物,只是不知道你这两年长了多少,合不合身。要是尺寸不对,我明天拿去裁缝铺改。”
她已经渐红了眼说不出话,这两年多来,她所有的等待和思念都得到了回复,即使当初未曾明了那些感情背后的是什么。他走后不久,她明白他的志向,于是去了护士学校,他投军,那么她从医好了。
还有那些等的时候。等信、等他回来,所有的希望、失望都为此而生为此而灭。她对此从未深想过,也从未深想过为何当初她自己会在照片背面写他的名字,而不是平常称呼的三哥。
她刚刚才明白自己,就面对他,他的所有善意,甚至他用行动表达的,这些年他也从未忘记她,一直牵挂她。
情绪在心里跌跌荡荡,压不住。
可是不行,他不过是给些礼物,作为妹妹,哭成那样算怎么回事呢。
“谢谢三哥。”她拼命想转移话题,甚至显得生硬得不行,“三哥今晚吃了吗?”
“还没,不过估计是吃不了了。”他笑笑,转而问她,“你呢?吃了没?”
她小心把东西一样一样收进盒子里:“刚在下边喝了粥。”说完才反应过来,“你没吃?”她慌张摸口袋,最后只搜索出块桂花糕,还是在学校同学送的,递给他时有些愧疚,怎么只有这点吃的。
他倒不在意,笑着接过,剥掉牛皮纸吃了,“还不错。”
突然门外传来阿姨的声音:“九小姐,余先生把钥匙带着出去了。”
他转头去开窗,果然,已经找不到父亲的车子了。
“九小姐,我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我能不能先回去了?”
她无奈答好,只让阿姨把外面大门锁好。
说完才思考,今晚,要怎么过呢。要是父亲一直不回来,怎么办?
余江逐去翻柜子,果然找到被子,铺到地上:“初九,晚了,睡吧,你睡床。”
初九站在那里,犹豫着没有动。他才刚刚回来,车马劳顿的,一定疲累不堪,难道就这样鸠占鹊巢吗?
余江逐察觉,走过来把她扶到床边,笑:“好了初九,睡吧,我是哥哥,本该照顾你的。”
等两厢都安顿好,初九看着天花板,不想就这么睡去。
过了好一会,余江逐开了口:“初九。”
她应一声。
“我……”他犹豫一下,“这次回来,是为了走。”
其实一早就想得到的,但还是禁不住有些难过,压着声问:“你要去哪?”
“广西吧,或者江西,湖南也有可能。”他翻了个身,“看到时候怎么安排,哪里方便去哪里。”
“什么时候动身?”
“看什么时候能说动父亲吧,若说不动……也只能偷跑了。”他笑。
她也配合着笑一笑,然后装作睡着了不再说话,实在是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哭出来。
从房里出来,是第二日午后。
父亲亲自开了门,把她拉到一边:“是父亲的错,其实……”他扭头看向一边,叹了一口气,“别往心里去……”
余江逐仍然被关在房间里,只有人按时送三餐,连出门上厕所也有人专门跟着。父亲盯得很紧。
最后,余江逐还是进了部队,那是僵持半年后的事情了。两人各退了一步,父亲放了他,他也答应,进重庆这边的军队。
他被调到南昌,是第二年春天的事情,父亲知道时是在他动身前一晚。
父亲在阴影里坐着,初九看见他在黑暗里攥紧了拳头:“早知你还没死心……”
最后父亲也只能站起来,向外头走去:“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站在那里:“我知道,父亲。”
这场父子之间的斗争终于在这一刻落下了帷幕,初九在外面看着,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又不得不为余江逐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