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荡》夜雨寄我

11、孩子

　　接下来半个月，果然，医院忙得脚不沾地，甚于初九从前经历的任何一次战争。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抚州失守、安义失守……处处失守。
　　接来医院的伤兵个个都沉默而压抑，不像从前还能玩笑。
　　其实不仅伤兵，医护也都话少了，我们的土地，我们的……没人想起这些开心得起来。
　　医院格外安静，放广播的时候更是，每人聚精会神听着，盼望着能有一个好消息。
　　这天中午，广播里深沉的男声念着，方先觉将军遗书。
　　“蕴华吾妻：此次我军奉命固守长沙，任务重大，长沙的存亡，关系抗战全局的成败，我决心以身殉国，设若战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顾。务令五子皆能大学毕业，好好做人，继我遗志，报效党国，则我含笑九泉矣。
　　希吾妻勿悲！
　　夫子珊”
　　所有人都在广播声里沉默着。初九边听着病人心跳，边听见广播透过听诊器传来的残碎内容，突然很想他。
　　半个月没见了，他没回来，她也因为忙常常就在医院里和衣休息会。
　　心脏的跳动声唤醒了她，她擦擦脸，听着传来的稳健心跳声，再看了看伤口，小声说：“你快出院了。”
　　门口突然传来卡车的声音，又来伤兵了，医护们都匆匆跑出去。
　　初九料理着一个躺在担架上伤兵的输液瓶往里走，走了一半，忽然回头，车上一个伤了腿的人被人背下来。他也看见了她，缓缓笑着。初九急转回头，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是生气了。

　　初九终于弄完自己手头的工作，在一张靠窗的病床上找到他。
　　“怎么回事？”没有表情。
　　“之前没完全好，又摔了一跤，没大事。”他看她的样子，想说些玩笑话，“说要来这里，我本想躲着些的，故意坐到里面，没想到你还是一眼就看见了。”
　　她将手里的镊子摔在盘子里，发出响声：“你还想瞒着我！你之前答应我什么！”
　　动静虽不太大，周围的人也都注意到了。
　　余江逐立刻把她拉过来：“好了好了……”
　　初九平静下来，擦着眼睛：“你实话跟我说，到底怎么伤的？摔一跤能成这样？”
　　她看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骨头多半，是完全断了。
　　“山上摔的而已。”是他护送伤兵，忽然冒出一伙日军，他的枪打着打着没子弹了，还没来得及补弹夹，躲子弹的时候，摔下了一个小山坡。护送伤兵，结果自己变成了伤兵，他想想都想自嘲地笑。
　　初九见他不愿说具体情况，又气他不爱惜身体，还是冷着脸：“医生都在给生死攸关的人做手术，没空管你。你应该要排到晚上了。”
　　他笑着说好，面上仿佛只是破了一点皮，并不疼的样子。

　　初九说是这么说，另一边还是不停关注各个医生的手术进度，想着早些给他手术，晚上毕竟光线不好。
　　最终还是在傍晚的时候给余江逐做完了手术。
　　他做完手术睡了一觉，等他醒了，初九给他端了饭菜来，又给他支了枕头让他稍微坐起来，能够自己吃。她也在他床边吃着。
　　他和她商量：“不如我还是回家养吧，少占医院一个床位。”
　　她想想：“家里也没人照顾你啊。”
　　“明天小白会回来。”
　　初九犹豫一会：“那我待会和担架队说一声，让架你回去。”

　　晚上，担架队架他回去，初九也陪着，护士长特许她今日早些回家。
　　一切收拾好，两人躺着，他伸出一只手来揽她。
　　她开玩笑问他说，从前在南昌有没有招惹过女孩子。
　　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现在麻药劲应该过了。
　　他在黑暗里低笑：“军队里虽然没多少女孩子，但休假的时候能看见很多女学生、女护士。”
　　“怡生以前说，”他又笑，“我们这个身份，不好和女孩子纠缠，不知道哪天就没了，耽误人家，不好交代。”
　　她听着，话说得挺顺畅的，大概还没有痛到什么程度。
　　“可惜啊，怡生还是惹上了个女学生。我呢，又早就……到最后还是耽误了。”
　　她一直注意他说话的状态，慢慢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拍弄伤他，象征性地挣扎一下，表示反抗情绪：“你说什么！”他搂得更紧。
　　“那时候看到那些女孩子，总是想，我的初九这时候该在哪里做什么呢。该坐在教室读医理，还是给某个病人听心跳，男的病人？女的病人？学校里有没有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初九会不会喜欢。”
　　他今天似乎格外想讲话：“刚来的时候，打完仗收尸，一人拖一个到车上，后来太多了，只能挖土，躺在哪埋在哪。当时我想，还好，还好我没对你说什么。很庆幸。可真没想到你来。我们见的那天，我回去问怡生，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地回去，他给我出了个馊主意……”然后他笑，不再讲了。
　　初九完全没注意到他具体的话，手碰到他后背，才惊觉尽是汗，给他垫了帕子在后背：“休息了吧。”
　　他又笑，好。

　　这晚初九一直留意着他的状态，竟不知何时睡去的。夜里做了个梦忽然惊醒，却见他也醒着。
　　他撑着半个身子坐起来，倚在床头，手捂着脸，颤抖。
　　初九知道他为什么哭，这次损兵折将，我们不仅失了地，死伤人数也是极多，医院背后的山坡上，不知埋了多少忠骨。又何况是前线，甚至尸体还来不及收，就被鬼子占去。
　　听一位长官说，前线的一个团长在电报里留下的最后字句是：今生有幸同袍，来世再见。
　　他今天的不对劲，一直笑、一直说话，大概都是因为这些。应是怕我担心，也怕自己想起这些。
　　初九只能靠近他，环住他的腰，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还有我。

　　第二天，小白来得早，进来时初九看见他手腕上也缠着纱布。
　　“怎么啦？”
　　他笑笑说没事，擦伤。
　　初九打了盆水，绞了帕子，递给余江逐。
　　他洗好：“小白来了，你上班去吧小九。”

　　初九匆匆跑去上班，换好衣服去查看了手上几个病人的情况，幸得都算平稳。
　　有同事现在才休息吃早餐，她也坐到旁边去，聊聊天。
　　同事看见她过来，笑着调笑：“这么多天忙得都没问过，初九如今是哪家太太啊？”
　　旁边几个同事都附和着笑。
　　初九立刻低了头，红了脸。
　　戒指戴了这么久，加上只余江逐多次来找过她，同事们自然知道，只不过还不曾明说过。
　　另一个同事接着说：“等余长官养好了，我们也都清闲了，定是要请我们一请的，初九？”
　　初九应着，同事们这才放过了她。

　　忽然，一个老太不知从哪里向她们跑来。
　　初九没端东西，立刻迎上去：“怎么了？”
　　那老太满面急切，却跑得太快只能喘气，说不得话，手比来比去的。
　　初九拍着她背：“婆婆，别着急，慢慢说。”
　　“大夫！大夫！求你救救我家媳妇！”那老太带着哭腔。
　　“具体怎么回事？”护士长过来问。
　　“我儿媳妇要生了，在家里出了血……”老太太哭着说。“我儿子昨天才死在战场上，要是媳妇孙子都没了，要我老太婆怎么活……”
　　老太太还在说着话，护士长当机立断喊了两个担架队的，又对初九说：“初九，你快去拿医护箱，我先走，你跑快些。”然后便让老太带路走了。
　　初九立刻忙慌着去拿了两个医护箱，赶上他们。
　　护士长在路上问着基本情况。
　　昨天收到遗书，婆媳两个人都痛断肝肠，婆婆当即晕了过去，起来与儿媳商量得送送儿子，于是出门买了些纸钱香蜡，回来却发现儿媳在血泊中哭喊着说要生了，于是立刻跑向最近的医院。
　　“都怪我，她那么大的肚子了，又是一晚上没睡，又是伤心难过的，我都没察觉着小心着些……”老太后悔地哭喊。
　　到的时候，孕妇已经声音微弱了，大概没什么力气了。
　　“来不及抬到医院了，初九，你给我打下手，我们现在就把这个孩子接生出来。”
　　初九应着，给门外的担架队的两人说：“请两位兄弟在这里等等，先别进来。”
　　护士长看过孕妇的具体情况，又让老太快去弄些吃的来。
　　“姑娘，你马上做母亲了，你得坚持住啊，你放心，我会让孩子好好出来的，别着急。”

　　初九打着下手，一直等到下午三四点，终于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护士长把孩子转到初九手上，转身去拿剪刀。
　　初九抱着孩子，像抱着一团棉花，抱不住，只能倾身去搂着，双手搀着，生怕孩子掉下去。
　　产妇早已经累得无法动弹，做着口型说孩子孩子。
　　初九等到护士长剪了脐带，做好了卫生措施，用厚衣裳包裹着，放在产妇身边。
　　她的头发全一根一根地糊在脸上，嘴一呼一吸，手颤颤巍巍伸向孩子。
　　“你辛苦了，是个小少爷。”护士长在一边笑着说。
　　她嘴边也浮现出笑意。
　　护士长这时候才叫了担架队的人进来，抬着产妇，去了医院。
　　这是早产，人又有身心上的大波动，且出了血，虽说尚是平安，但也是在危险的边缘，得住几天院观察观察。
　　护士长在和老太交代着要注意什么，初九抱着孩子在后面跟着。今天她第一回抱着刚出生大小的孩子，心中升腾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孩子原来是这样的，得人柔着手抱着，在怀抱里暖着，走得远了有些累，但他笑一笑你就会觉得这些都没什么，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