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缚苍龙》郑上岸

61、旌旗斩阎罗

　　青山染血欲燃。

　　当那一颗人头伶仃落地，浩大的迎亲队伍中突然响起刀剑入肉的刺耳之声，红纸伞随着爆现的鲜血一起绽开，宛如开得热烈欢快的海棠花。
　　电光石火间，地上多了数十具尸体，迎亲队伍中剩下站着的人皆一手执滴血长刀，一手撑赤红纸伞。

　　风雨如注，峥嵘雄关前赤红色的迎亲队伍和黑甲骑兵遥遥相对。
　　两个阵营，泾渭分明。

　　公孙鹤之死并没有给谢南峥带来太大的触动，他平静得像只是有人在他面前碾死了一只蚂蚁。公孙鹤有异心，他早已料到，就算此刻他们不杀他，那今日他也会亲自动手了解他。
　　至于其他——
　　谢南峥微微掀起眼帘，扫了一眼四周，此刻突然杀出的兵马并未能让他慌乱一丝一毫，他气定神闲得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叛乱？谋逆？”

　　谢南峥与裴蕴交手已久，只一眼便看出这不是裴蕴的人马，那只能是……

　　谢南峥笃定道：“起义。”

　　两个字如巨石坠下，掷地有声，砸得雨水噼啪飞溅，砸得赵挽缨眉头蹙起。
　　谢南峥的反应实在奇怪，他这般镇定，镇定到似乎早已知道今日会有人起义，似乎早已经知道起义的是何人。

　　“你想带着江允河的残兵败将起义？”
　　谢南峥话中的讥嘲如刀似剑，撕裂雨幕，铮然呼啸着杀向赵挽缨，最终一刀深刺在了她昔日溃烂的伤疤上。随后那一刀猛然抽出，带起细微血花声，拉扯得皮肉外翻，流脓不止。

　　霎时，赵挽缨凤目怒竖，眼底灼灼的恨意翻滚，凶狠得吓人，“是。”

　　谢南峥挑着眉，咧嘴冷笑，“你真当他们还是十年前的苍凛军？”

　　苍凛军！
　　谢南峥他——
　　赵挽缨目光一变，她来不及细思便被谢南峥的话打乱了思绪。

　　“就算是十年前的苍凛军又如何？真是一如既往的蠢，每一次都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呵，英雄关伏击，丰都城起义，杀公孙鹤，杀我……真是想得比十年前还好。”

　　他果然知道了，军中果然有奸细！

　　赵挽缨的面色骤然变得很差，她知道有人背叛了，可她明明也防着他了，怎么会？消息怎么还会传了出去，难道背叛的另有他人！
　　赵挽缨震烁的目光里，谢南峥的笑意更深，他握着缰绳，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似乎是在掐算着什么。
　　下一秒，谢南峥冲着身后挥了挥手，那黑金旗帜猛然一振，刀剑出鞘，长矛横戳。

　　“恕不奉陪。”
　　他可不是傻子，他虽然带的兵马多，但也绝不占多大的优势，毕竟他的大半兵马也去了丰都城。若再在这里耗下去，他怕是脱身不易。

　　风雨将谢南峥的声音悠悠带入到赵挽缨耳畔，她只见谢南峥调转马头，就要向丰都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可这一瞬，赵挽缨却没有任何动作。

　　倏地，裴蕴的声音在赵挽缨耳畔响起：
　　“不去追？”

　　赵挽缨咬牙，再咬牙，她几乎把后槽牙咬碎，才从齿缝间挤出森冷一句：“我想去，裴蕴。”
　　她想去追，她想去——
　　杀了他！

　　赵挽缨握着伞的手微微颤抖，她整个人都微微颤抖，她极力的压抑着自己，压抑着心底几乎喷涌而出的恨意，压抑着那份存放在心底多年酸楚得摧心剖肺的痛。
　　昔日的仇人近在咫尺，她当然想追去杀了他？可是——

　　“那便去。”

　　一双手摁住赵挽缨的肩，将她生生掰了过来。
　　赵挽缨猝不及防地回眸望进一双如渊似海的漆黑眼眸，在那一双眼眸中，赵挽缨清楚地看见了满目猩红的自己，

　　“那便去追，这里有我。”
　　裴蕴复声道，他看着眼前少女昔日宛如墨玉的一双眸子此刻像是被人狠狠摔在了地上，砸出了道道血痕。
　　她的眼底，细密的血丝交织出痛楚和仇恨。

　　赵挽缨只觉手中一空，红纸伞被他抽走，继而有什么被他一寸一寸塞进她的手中。

　　那是刀，那是还淌着温血的刀。
　　刀柄中残留着星星点点裴蕴手心的余温，赵挽缨握上去的那一刻并不感到冰冷硌手。

　　赵挽缨微微抬头，死死地盯着裴蕴道：“那这里怎么办？你拦住他们？”
　　他们没有料到谢南峥会先到一步，还带着这么多人来英雄关。虞世基他们都被她安排都去丰都城，而他的人马若要赶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现在他们的人绝对挡不住这么多人。

　　“是。”裴蕴道：“我只要一半的人，你带着另一半去追，谢南峥带走的人不多，他必是着急想去丰都城。”

　　裴蕴无声地握了握赵挽缨握着刀的手，似乎在催促着她做决定。四周的杀伐声已起，无数武器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无数血肉挥洒在这英雄关前。
　　犹豫不得。

　　“好。”

　　一个字斩金断玉。
　　赵挽缨最后深深地、深深地望了眼裴蕴，千言万语，涌到喉间，出口却只有四个字：“丰都城见。”

　　“丰都城见。”裴蕴说。
　　话落的刹那，他利索地身下马，而赵挽缨没有一丝犹豫纵马而去。

　　“小北，带人跟我去。”
　　赵挽缨冲着人群中一身血点子，杀得正欢的少年道。
　　蹄疾如雨，她带着一队人马自刀光剑影中杀过。她没有回头，只顾着眼前的杀戮，而在她看不到身后，有人红衣沐血替她挡下一道道杀招，替她斩下一个个意图追来的人。

　　“嚓——”

　　当长刀斩下最后一人的首级，赵挽缨终于突出重围。她满头的金钗与刀剑声齐鸣，宛如一声雏凤嘶鸣。

　　“二当家，我们这是去？”小北紧跟着赵挽缨问道。

　　“去取谢南峥的首级。”
　　冷厉的声音盖过马蹄踏在水洼溅起的声音。

　　小北的眉眼顿时一狠，抿着嘴不再说话，但手中的马鞭却抽得焦灼。

　　转眼间，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如瀑雨中，一行人策马飞驰。他们追得极凶，不多时便遥遥看见了谢南峥的身影。

　　“小北，箭。”

　　“给，二当家。”

　　赵挽缨将手中的刀别在腰间，伸手稳稳接住小北抛来的箭弩。她没有一丝犹豫，一刻停顿，拉弓，搭箭。弓如满月，弦上的弩箭之尖闪着森冷青光，正对准谢南峥的后心。
　　蓦地，仿佛有所察觉一般，谢南峥回首望来。

　　便是他回首望来的这一眼中，一箭如流星般疾射而出。

　　“咻——”

　　猛烈的破风声穿透雨幕，可被箭矢穿透，倒下的那人却不是谢南峥，他竟是眼疾手快地拉了一人做挡。

　　赵挽缨眸光一暗，抽箭，搭弦，又是一箭出。
　　只是这一箭却被谢南峥身旁突然飞扑出来的侍卫挡住。

　　此后接连几箭竟也是悉数被谢南峥身边的人以身挡住。

　　“该死。”
　　赵挽缨低谇一声，一边急追，一边握紧了弓弩。她的手中只剩下一只箭，若是这箭不中……
　　赵挽缨抬头，遥遥望去，远处那疾奔的身影几乎要消失不见。

　　这一箭必须要中！

　　赵挽缨心一横，拉箭引弓，她的手中森黑的箭尖如阴冷而充满仇恨的眼，对准谢南峥。
　　下一瞬，弓弦微响，箭矢离弦，裹挟着风雨，嘶吼呼啸而去。箭矢破空之声阴冷，有如江家冤魂悲鸣怒喊，有如死去的苍凛军将士愤怒引吭。

　　这一箭——
　　中！

　　谢南峥的身影晃动，踉跄着应声栽落。

　　赵挽缨无声勾唇，她将长弓丢下，抽刀而上。

　　马蹄踏水溅血。
　　谢南峥扭着身子想爬起来，却被肩上的痛苦狠狠压抑着。他一晃神间，便见一骑泼风而来，马上之人红袍猎猎，如一团盘踞的鬼火似要烧透着阴暗雨日，而她的手中长刀摇曳。

　　马到近前！
　　雪光迸溅！

　　“锵——”

　　谢南峥堪堪提剑挡住一刀，只是那刀却不依不饶一点一点压下，似要劈穿他整个人。谢南峥猩红着一双眼看着那寒刀后的人。
　　他只见赵挽缨面如寒霜，眸光似刀，寸寸刮骨。她面上的脂粉被雨水洗去，露出一道疤痕，给她的眉眼平添了几分森冷。而她精致的下颌染了血和雨，仿佛玉璧上落了桃花。

　　像，真像！
　　就像早已死透在边关的人重生在他眼前。
　　谢南峥喘着气，忽地吐出一句：“你真是，和你那舅舅一样让人厌恶。”

　　“是、吗？”

　　赵挽缨一字一顿，她手中的刀狠狠的压下，眼见着那锋尖就要抵上谢南峥的眉心，谢南峥的目光中突然浮出喜色。
　　赵挽缨迎上谢南峥突然放大的瞳孔，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眼底倒映着凌空刺下的剑。

　　“阎罗！”

　　谢南峥的嘶吼，夹着癫狂的冷戾和兴奋。

　　这一刻，赵挽缨不得不，不得不收刀。
　　她旋身躲过那突然刺出的一剑，却没躲开来者的一脚。这一脚不偏不倚踹在赵挽缨的胸口，她猛的被踹飞，胸口一阵阵翻搅的痛让她不由哇地吐了一口血。

　　“主子，我来迟了。”
　　一个戴着黑色獠牙面具的黑衣男子一把拉起地上谢南峥。

　　谢南峥摆摆手，他忽然凑近男人，在他耳畔低声耳语道：“丰都城那边如何？”

　　“丰都城要被攻下来了，但我已经按您吩咐的做了。”男人毕恭毕敬的回答道，他的余光扫过晃着身子站起来的赵挽缨，麻木的一双眼中只有杀意，“您先走，这里交给我。”

　　谢南峥没有犹豫，他看着赵挽缨冷冷一笑，眼中尽是挑衅和讥嘲。
　　不说一言，可却似说了千言。

　　赵挽缨目光冷透，而就在她倚刀起身的瞬间，那人獠牙面具后的双眼青光一闪，他的动作奇快，身法如其名，阎罗般诡异。赵挽缨一念未转过，那长剑已经射下，寒芒冷锐，宛如一泓秋水爆现在她眼前。
　　此般高绝的武功让赵挽缨心头一滞，她挥刀去挡，却不想那剑兀自转了转了个弯，就要刺向她的面门。

　　“碰——”
　　一柄长刀突然横出，挡在赵挽缨的眼前，无声而凛冽的和那长剑相撞，铿然一声响银光四现，像无数星星迸落在视线里。
　　赵挽缨视线一晃，她顺着那尚在滴血的刀刃望去，在那闪着寒芒的光滑刃面上撞入一双黑瞳中。

　　裴蕴垂着眼，浓睫漆黑。他全身阴冷冷黑沉沉，眉眼冷硬幽戾，棱角分明的面孔在雨中白如玉石，散着肃杀的气质。

　　两人的眸光在一瞬接触，随即散开。

　　“小心。”
　　裴蕴挡在赵挽缨身前，他手持长剑，剑如霜雪，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血色艳丽，却不敌他一身红衣。

　　“你怎么来了？”赵挽缨问。
　　他怎么来得这般快？

　　“我的人到了，在后头。我不放心你，就先赶来了。”裴蕴说，可目光却落在眼前那戴着面具的人身上。

　　獠牙面具狞笑，面具后那人的眼神中的麻木突然褪去，变的熠亮惊人，也凶狠得吓人。猝然间，他抬手一剑，寒光渡越。
　　裴蕴眉头一皱，寒眸微眯，提剑迎了上去。
　　一荡一抵，一息之间，两人便过了数十招，一声砰响后，两人齐齐退后几步，瞧着对方。

　　高手过招，旗鼓相当！

　　裴蕴瞧着面具男子，面色不改，面具男子看着裴蕴，却目光中闪着兴奋的光。

　　“你的剑法精湛不少，再来。”

　　这话让赵挽缨皱了皱眉，如此危急的关头他们在干什么？比武吗？！
　　只是下一秒她这个想法便被打消，哪有人是这般比武的，招招狠绝，都似要一道了结了对方。眼见裴蕴要落下风，赵挽缨忍着胸口的痛，挽刀欺身而上。

　　一刀一剑配合得默契，却始终不敌那一人。
　　赵挽缨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估眼前人了，没想到如此看来，还是低估了。
　　谢南峥身边如何有这般高手？

　　赵挽缨想着，却便被人夺了空处一掌拍在腹部，她踉跄得后退，幸而被裴蕴及时揽住。

　　“他……”
　　“他曾是影卫中的第一高手。”

　　影卫这两个字赵挽缨无比熟悉，这分明是皇家的密卫，怎么会……

　　“他叛变了。”
　　叛变了，曾经匍匐在皇家脚下的无名影子如今成了世家身旁闻风丧胆的阎罗。

　　“是。”
　　习武之人的听力总是敏锐于旁人，更何况是眼前阎罗这样的高手，赵挽缨和裴蕴的话一字不落的落入他的耳中，面具下他嘴角浮起一抹阴恻恻的笑，“无名的死士和风光的护卫，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
　　“利益面前，背叛，人之常情。”

　　“你说风光护卫，可为何还成日戴着这青面獠牙的面具？怎么你以为做了这阎罗，便能摆脱影子的身份吗？你到头来终究是死士，仍旧为了上位者卖命。”
　　赵挽缨铮铮有声，她和裴蕴一眼对视。
　　有些东西无须言说。

　　赵挽缨手中长刀一动。
　　她挽刀砸了下去的同时，长剑紧随无声如蛇，削了过去。密密的刀剑织出一张充满杀气的网铺天盖地的罩下，将阎罗困在原地。

　　“背叛者，从不会有好结果。”

　　赵挽缨倏地靠近，她锐利的五官在阎罗的面前放大，他只觉她的眉骨寸寸如刀，似要将他挖心剖肺。
　　阎罗的心莫名跳如擂鼓，他刚要去挡赵挽缨那一刀却发现落了空。

　　虚晃一招？！
　　他心头一紧，想撤，可却已然晚了一步。
　　那劈来的长刀后，一柄长剑杀来，带着青蓝之色的黑光一闪，当头对着他的天灵插下。

　　“啊——”

　　一声惨厉的嚎叫声中，青面獠牙的面具滚落在地，那凶神恶煞的面具下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他的脸上泛着黑沉的死气，一双眼了无光彩。
　　影子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便是消失的那一天。

　　鲜血横流静默无声，赵挽缨还未从杀了阎罗这件事中回过神来，便猛然听见如雷般的马蹄声。
　　她下意识的回眸望去，只一眼，她面上的平静不再，在她惊愕震烁的目光里，铁骑如流涌来，雪亮刀光汇聚如柱，刺破云霭苍穹，那迎风飞舞的旌旗猎猎，翻卷出两个字，两个她用尽多年力气才能读出来的字——
　　苍凛。

　　而在队伍中，赵挽缨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关越山。

　　“裴蕴。”这一刻，赵挽缨的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是你的人？”
　　她那双黝黑的瞳中突然亮起一道光，常年清朗的双眸，在这一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是你的人。”
　　裴蕴的手轻柔无声的拂过赵挽缨的眉眼，他的指尖染的血在她眼角的湿润中氤氲，像是一朵海棠花无声的绽开在她的眼尾。
　　“只有南疆的苍凛军并不是完整的苍凛军，只有加上不鸣山的苍凛军，才是完整的苍凛军。”

　　所以这是不鸣山的苍凛军？
　　他如何劝动关越山的？
　　他从很早就开始做件事了吗？

　　赵挽缨混乱地想着，好多问题想问，却被裴蕴一句话堵了回去。
　　“先去丰都城。”

　　“好。”赵挽缨应下。

　　苍青色的铁甲在暴雨中折射出别样寒光，有人一袭红衣立于军前，立于飘扬的旌旗下，朱颜，玉骨，风姿飒爽，让人不仅想到了昔日的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这一年，天启二十四年盛夏瓢泼大雨中，曾经那一支名震天下的军队在时隔数十载后终于迎来了他们新的将领，新的主人。

　　“丰都。”
　　声音淡淡却被身后的兵马清晰听闻，一霎安静后是振臂立刀的高呼。

　　马蹄踏碎尸体，碾过血肉。

　　这一日，亡魂开道，酆都门开。
　　她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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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南疆篇的第一部分（此去泉台招旧部）应该就结束了~
即将开启南疆篇的第二部分（扶山踏玉破九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