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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强扭的瓜的奇缘(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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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风吹拂中,每一根发丝都被迫紧贴头皮,而头皮,潮感到自己的头皮正在被一层层剥下来,应该用不了多久,她就跟外祖家厨房屋檐下的腊肉差不多状态了。
承泽还真算是照顾人,长途跋涉还知道给她用手心搭个凉棚。不像没心没肺的法芙尼尔,把她往背上一甩拔地而起就是一个猛冲。肉体凡胎的魔女浑身的血液差点都被这力道甩离心,好在从脱臼迅速复原的手臂用起来还和从前一样。
一样的螳臂当车。
想靠两只胳膊规避飓风吹拂,相当痴人说梦。
无论是说话还是叫喊,对方肯定是听不到的。只好紧紧贴在黑龙的脊梁骨上,温热的鳞片摩擦脸颊,她觉得自己像一块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狗皮膏药。
好在膏药的主人还是很在乎她的安危的,法芙尼尔有着与硕大身躯完全不相符的轻盈,哪怕只是远远看到同类的小黑影,都打着漂亮的旋儿轻盈绕开。来去几次,她也习惯天旋地转视野摇晃的感觉了。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总之有对方在,也不会真让她因惯性甩脱。
与第一次猝不及防被拉上图林捷背上不同,等到从法芙尼尔背上下来,她已经连弯腰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视野好似依旧是颠倒错乱的,面色惨白,手脚都发软,痉挛着,是用力过度的症状。
“啊!你没事吧!我这就……我我我,我送你去马尔大夫那里!不得了了,我们现在就去,我去找主君大人!”
火急火燎的龙类说着又要抓住魔女一跃而起,却被莫名的伟力扽住裙摆,一步也移动不了。
“……马尔……代夫……那是,那是……”潮一度觉得自己能把法芙尼尔的裙子扯烂。
“是了不起的大夫,不只是撒拉弗,我们大家都很倾佩他!你一定没事的,见到他就好了。快,我不和你多说了。要是让兄长知道我们溜出来,他又要嘎嘎嘎的说个没完。”
不,那是自己两星期之前去度假的地方!
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倚在法芙尼尔身上。看起来手足都纤细的少女形龙类,靠着她却像是靠着一堵厚重温热的墙。
“不……那还是不了……”
脚下与房间内截然不同的柔软草甸触感,以及四周弥漫的花果香气使人精神放松,远眺也能够缓解头晕的症状。她看到自己所居住的高塔,如同一把骑枪,直刺向天空中绵密的乳白云层,有光束从中漏下,给所笼罩的国度打上不可见且不可知的烙印;也看到乌拉诺斯起伏的山峦与蜿蜒的河流,如同阿斯加德的血管,汩汩跳动,在火红地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据撒拉弗介绍,那之中是数代族人的骸骨与重生之茧。实力强大的龙类很难真正死去,致命伤只会让他们陷入深眠,在漫长岁月中,昔日的霸主还将随魔力积蓄逐渐苏醒。最终破茧而出,重临于世。
不知早逝的赫尔,是否身在其中,又是否即将醒来。
可是阿斯加德已经安定了这么久,她还没有重生。潮其实并不了解龙类,但每当看到哈迪达斯,总是没来由的替他惋惜,即使那头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君王只是从塔尖掠过,他们连眼神都不曾交汇。
她所了解的是,君王的意识是一片海。苦涩咸腥,泛着古旧的枫红色,暗金的宝石碎屑在其中沉浮,冲刷手心,留下丝丝缕缕的往昔索引,牵连起细密的酸胀。
那么撒拉弗的话其实很好理解,他们看似宽厚博大的生命,因能够容纳的太多,所以必须有所舍弃。
那么承泽呢,单纯却骄傲的幼龙,也会在不断地舍弃中,成长为这样的君主是吗。
潮没来由的难过起来,难过到一半,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确定承泽真实的身份,但这不妨碍她继续难过。
这片盆地的边缘,她们身处的原野尽头,是层叠上翘的翼状悬崖。下方粗糙的石墨色石壁上,分布着稀疏零散的洞穴与狭道,隐隐的红色火光从中透出,石壁之下,是流淌的熔岩。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里唯一的制高点,就是囚禁魔女的高塔。
潮站直身体收回目光,草甸上的花朵像是撑开的伞,也像是色泽绮丽的奶油裱花,每一朵都各有千秋,散发的香气也如同糖霜。如果她稍微再有那么一点艺术素养,应该一定会流连忘返。
这是为数不多的,自由的气味与颜色。
只可惜龙类并不欣赏它们,看着被法芙尼尔踩在脚下的花冠,她默默移开眼神,注视着天边高速逼近的黑影。
“主君大人……”法芙尼尔不自觉挺起胸膛,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快步迎上去,挡在潮身前。覆满鳞片的长尾扫过草地,在花丛中轻轻摇颤。
那或许是什么信号,但魔女对此尚无了解。
“……”
兽吟穿透云层,黑龙的身影散为焰火,在原野边缘的悬崖汇聚落地,几个呼吸便到了眼前。难道是吸收了上次的教训,怕如影随形的热度冲击到自己,才留了这一段缓冲平复的时间。
虽然这不合常理,但潮却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那是当然,万物都该如此敬重魔女。
“这里的景色真美啊,龙王先生,感谢您授意法芙尼尔带我游览阿斯加德,潮荣幸之至。”
法芙尼尔回望她一眼,用力将嘴唇咬的发白。
“……”
“不是的!是我要带谈判官小姐来这里的!主君大人,阿斯加德不是梅德欧兰特,没有规定待嫁仕女必须留在屋子里。既然您希望谈判官小姐接受您,就请允许法芙尼尔向小姐展现阿斯加德,不,不是,是展现整个乌拉诺斯,展现我们引以为豪的地方有多么美。主君大人,谈判官小姐是真的喜欢这里,她比前些天要开心不少。您也想多多的看到她的笑容对吧,那么动人的笑容,连法芙尼尔都……”
哈迪达斯甚至都还没有开口,法芙尼尔没有承潮的情,眸光似电,劈里啪啦的把心里对错参半的想法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看来是没救了,潮垂眼。擅自揣测上意,还毫不知错固执己见,公然违抗君王的禁令。在这种制度下的族群中,她能不能留着一条命都难说。不过也没关系不是吗,他们有能逃离现实的茧。
先前那朵花,已经在践踏中完全四分五裂。
这里的景色是壮丽,但总有更加特别的存在。继续呆下去没有什么意思,还是早早弄清楚龙族的意图,敬而远之吧。
“……”
哈迪达斯只是扫过法芙尼尔,便成功让她闭上了嘴巴。潮好整以暇的欣赏御下的戏码,此时的她还不知道龙类和人不同,是严格受血脉制约的种族。身为龙王,即便只是随意的呼吸,都能从精神方面将自己的意志施加给下属。实力强大的龙类,绝不仅只拥有强悍的□□与丰沛的魔力,还包括坚韧的意念,凌然在上的灵与心。
于是为龙之心而来的勇士,亦源源不断。
“主君大人……”
迟疑半晌,法芙尼尔还是拗不过先天本能,绷着青筋从崖边一跃而下,大片的墨色连带一抹浓红浮起在半空,迅即化为烟气一闪而去。
哈迪达斯这才将目光转向潮,不急不徐开口,虽没有表达出不满,但仍是淡漠。
“何故赏赐孤的仆从?”
“龙王先生言重了,那只是送给她的礼物罢了。与她正好相配,不觉得吗?”
对方多半是发现自己离开了高塔,才火急火燎的追过来。只要能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泄露了踪迹,有朝一日她就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孤不觉得魔女会赠与礼物。”
“法芙尼尔并不是你,龙王先生。在我眼里,法芙尼尔是我的朋友,对法芙尼尔来说,她得到的,就是来自朋友的礼物。你先入为主的给我下了定义,但你的子民们都不这么认为。”
的确,他们没有能力分辨,所以身为君王,他理当殚精竭虑。
两者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同时语塞。
魔女们的性格迥乎不同,用已有的实例揣测刚刚诞生的魔女或许有些参考,但绝不一定完全准确。哈迪达斯其实并不想通过那些老掉牙的
事件来推测潮的性格,但他实在一筹莫展。
她太像一个人类了。
绵软,和顺,悲秋伤春,永远在为一些无可逆转的,比如显然没有机会参加蒙尔森的节日庆典这样的事感慨。这有什么意义呢,对于魔女来说,她的情感实在是太细碎也太脆弱了。
但她与撒拉弗的交流,却又总是向着他意料不到的方向延申。他本以为撒拉弗会和久远之前的那次一样,盘旋的高塔之间。叹息声覆盖整个阿斯加德,以至于马尔不得不暂停所有的事务,寸步不离的看守着情绪波动剧烈的古龙。
“来自的你族的缅怀,与你族的使命一样,都是些无用的,早该舍弃的东西。”
这话留下的刻痕深可见骨,让他们始终心有余悸。
那么是他太过刻板,还是她与众不同。
“如果龙王先生不想那样推测,不如像撒拉弗那样,从好好的认识我开始?”
“……你还在窥探孤的想法。”这话有失君王的体面,哈迪达斯不得不补充些其他责难。“这就是孤认识的魔女。”
自矜、高傲,蔑视这片大陆所有的族群与生灵,总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一点点可怜的只言片语,甚至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无论所赠与的是什么,子民都该对神的赐下感恩戴德。
可这恩赐如果是厮杀,是血流成河,是献祭余生,是剥夺安宁后的牢笼,他们也该跪谢恩典吗。
“呵呵,所以龙王先生是在报复我么?通过这种方式?一边不得不表现出对魔女的尊敬,一边又试探着我能够容忍被侵犯的底线。通过这些,你的想法很好推测,不需要我来……‘窥探’。”潮很快就学会了他的语气。“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君王,不过嘛……”她的笑容若有所指:“这也是我认识的你。”
“你没有……”无论这话的真假,都不能让她带着话题走,哈迪达斯锁定魔女岿然不动的身形。在高崖的狂风中,她翻飞的发丝裙角,与她的真实意图一样捉摸不定。“不要住在那里了,孤会安排新的住处给你。”
她和所有同族的接触与对话,他都必须巨细无遗地掌握。
“怎么?担心我把目标放在你无辜的子民身上么?”
力量此消彼长,对于这片近在咫尺的海,他的阴晴与潮汐起伏都已经被描摹出了大致的轮廓。她沿着浪花冲开的砂石痕迹一路前行,逐渐将君王的意志勾勒成型。
等到每一处暗礁与海沟都成竹在胸,她会找到完全的脱身之策。
当然,首先要达到的还是将身在海中的自己完整的“藏”起来。
哈迪达斯能够万古长青,应当和他这样谨慎小心密不可分,潮没有绝对的自信,她能够像赢得索蒙兄妹的好感一样获得对方的青眼。尤其是在,他一定对慈悲魔女心怀怨恨的情况下。
“如果我的目标是您呢,龙王先生。”
骤然被那双形状奇异色彩绚烂的眼瞳锁定,浑身的血液都禁不住沸腾起来。太阳穴抽动,脖颈处的脉搏剧烈跳动,四肢百骸的筋络猛地急颤。她大口的呼吸,退后半步。
重新聚焦的视野里,澄红如熔岩的龙眸稍合,威慑减去大半。
潮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没看错吧,这头龙,刚刚竟然在发笑。
“正好。”
遮蔽日月的黑影笼罩潮错愕的面容,哈迪达斯现出原貌,六翼巨龙在低空悬停。漆黑如子夜的皮肤鳞片上,脊梁与其他骨骼的起伏如同春山巍峨,熔铜色的辉光披拂于眉翎翼尖,手爪锋利,犄角漾着一抹摇曳的星夜色。
魔女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巨龙的眼眸,令她感到安慰的是,那双眼眸中涌动的情感依旧熟悉,她能够轻易分辨得出君王的犹疑不定,以及难以言喻的好奇。
不过他的意思难道是要载自己回去?一国之君,竟然不在意成为坐骑么,这着实出乎意料。
“如此凡俗,无需在意。”
“……”他还在入侵自己的意识,自己也完全感知不到,这样的差距实在教人恼恨。潮艰难维持平静,逞强开口:“那法芙尼尔……”
“看来在你眼里,孤还是一位暴君?”
潮彻底熄声,与哈迪达斯目光相接,默然靠近。既然对方直来直去,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在再为莫名其妙的缘由掣肘。
再怎么说,从这些种族的态度来看,魔女,从来都是至高无上,贴近神明的存在。龙皇依着未说出口的要求摊开手掌,正是顺服恭敬的体现。她虽不想将地位划分的这么清楚,但既然对方潜意识已经这么认为,那么入乡随俗,也好。
以君王为座驾的魔女,登临神位。
黑影在云海中穿梭,掀起风浪,将原野上的草木花朵都拂开来,尾迹裹挟落英,如流光飞掠。
很好,哈迪达斯心想,她还不知道。
龙,在魔神活跃于这片土地的旧日,曾作为神使,在云中的宫殿颂唱神音,昼夜不息,载着无数神明盘旋于领地之上,欣赏他们最出色的造物。
也是将他们送往归墟的造物,十位原质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