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我的魔女大人》高沧

55、强扭的瓜的奇缘（6）

　　潮眯起眼睛，此时此刻，厅内过分强烈的光线对她的视力产生了相当大的挑战与冲击。
　　法夫纳始终没有露面，法芙尼尔被她差遣去采花，至于他们的主君大人，哈迪达斯，总之她找不到他，也不想见他。于是，这本该是个和煦安宁的清晨。
　　“早安，谈判官小姐。这是《珀洛菲特之书》，根据我们昨天讨论的内容，我想你应该会对这本书感兴趣。作为我昨天匆忙离开的赔礼，请你一定收下。如果还能像昨天那样与你促膝长谈，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这本灰紫色的厚皮书籍足有半个茶几大小，有成年人类的两拳厚，但这些都不是其最大的特别之处。
　　这是一本完全由宝石制作的书籍，这也是使潮睁不开眼的主要原因之一。被削薄近乎透明的石材呈现奇异的柔软，像是某种动物的毛皮，书页翻动之间却又因不断变化的弯曲角度散射出无数道辉光。不知是什么样的记录才配得上这样的造物，也不知留下这些记录的，又是什么样的龙类。
　　次要原因是，每当沉浸在书籍中，撒拉弗就也开始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犄角与眼睛，还有闪闪发光的笑容。
　　现在的自己应该能够跟她聊的来。
　　一直以来，她都无比的确认，自己也是闪闪发光的人。
　　“谢谢你，撒拉弗。法芙尼尔采来了桑格利亚的果实，她说这是阿斯加德最好吃的果子，我们一起做了果茶，正想找你尝尝。”
　　“嗯？法芙尼尔她……竟然会对这样的事物感兴趣吗，真让我惊讶。啊，你可能不觉得，但我们……通常来说，实在对这些提不起兴致。嗯，不知道法夫纳会怎么看呢……”
　　潮有些发愣，而撒拉弗坐在老位置，施然端起茶杯，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样的事物’……是指什么？”
　　“我并不是特别指你，虽然本质相差不大，但终究是有区别的。你看……”龙女将茶杯翻转，茶杯底朝着疑惑的人类，其中酸甜口味的果茶已经喝干净了。“很快就露出了底，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这样的事物’只会带来失落与寂寞。”
　　“这样啊……”潮也坐下来，抬手给朋友添茶。“再补充上就可以了，这不是什么难以实现的事。你们，应该也不怎么容易喝饱。”她开了个玩笑，气氛却并没有变得活跃。
　　“于是就要不断地重复失落，被这样的感受左右。谈判官小姐，这不是一件相当可悲的事吗？”
　　或许，“聊得来”这个定论，也下的为时过早。
　　撒拉弗用她特有的平稳语气说出这些惊世骇俗的话，潮只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拥有漫长寿命的龙族，竟然毫无享受生命的喜好。而且听对方的意思，法芙尼尔似乎才是其中的例外。
　　或许也并不是什么例外，毕竟那个小姑娘眼中向自己展露的喜悦，远超其他任何龙类。
　　“人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不去拥有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谈判官小姐。”
　　撒拉弗不再言语，应当是无心讨论这些。而潮迅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中的不妥当，以及对方真正的意思。
　　人类这样脆弱又薄命的生物，确实与龙类眼中同样易于消逝的事物匹配，因为寿命太过短暂，因此一切机缘巧合的拥有都应当被珍惜。而龙类则不然，生命的漫长注定使得别离的感伤痛苦不断积压，最终，他们选择了与自己一样亘古留存的事物。
　　黄金与宝石。
　　规劝他们体会痛苦，实在不应该。
　　“抱歉，撒拉弗，是我太片面了。”
　　她坐在龙女身边，将手放在对方膝头，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淡淡的温度，茶香与果香一同弥漫，时间也变得悠长黏稠。
　　“……啊……谈判官小姐，我知道，认识你，的确是一件美好的事。美好到……”
　　让我有些后悔与你结识，因为我已经开始因注定的分离而怀念。
　　她的表情那样落寞，虽然抿着嘴笑着，眼神却摇曳，仿佛将要熄灭，因此这笑容便显得寂寥，教人格外不忍。
　　“撒拉弗看到过流星和烟花吗？还有大陆尽头的极光……我是说，唔，摩尔希洛。”
　　潮脱口而出，撒拉弗笑而不语。
　　“那些普通人或许一生都没有机会见到的景色，龙类是能够时常遇到的。即使只是一瞬间，那也是许许多多的一瞬间……只要世界存续，这些就不会消失。就像是这本书一样，它被留存下来，或许已经过去了千百年，但我们还是能一起……一起……”
　　人类伸手想要翻开扉页，然而失败了。
　　“一起……”
　　厚重的书皮纹丝不动，像是与内页紧密焊接在一起，无论从哪个角度尝试，都不能翻动分毫。
　　“好吧。那就一起喝茶好了。”
　　潮放弃努力，端起茶杯。撒拉弗掩唇而笑，想要帮她翻书，却也同样无功而返。收起笑容后的龙女，看起来无辜而茫然。
　　“所有生物都能在《珀洛菲特之书》里翻看象征着自己过往与未来的内容，从来没有差错。唔……”短暂的茫然过后，撒拉弗很快就释然摊手。“看来谈判官小姐，真的是个特别的人类呢。或许先知魔女也不想给你划定命运吧，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
　　这不奇怪，魔女的力量无法施加于其他魔女。她在古籍中读到过这一点，那么，睿智魔女的叶片，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这是先知魔女留下的书啊，真是特别的馈赠。”
　　撒拉弗将手收回，抚着书籍封皮，其上的浮雕是一幅壮美的彩绘。满月稍稍缺陷的夜空下，一望无际的花海与伫立在天地尽头的白色殿宇，披着灰袍的行者垂首行在长长的小径上，如蝼蚁在海面漂泊。
　　“馈赠……谈判官小姐，这是我族与莫昂斯特休战的条件。主君大人……他用珍爱的赫尔，换来了这本书。我们至今仍不清楚，这是否值得，但在主君大人看来……他所做的决定，都有他的考虑。”
　　“……”潮顿时觉得，这本书要比它看上去更加沉重，或许无法翻开它的自己，恰恰不受它的约束。
　　如果它所代表的是魔女划定的命运，那么她是否未曾被计算，也未曾被命运裹挟。她的降临，或是逃离，恰恰成为无法预料的变数，如同书中的残篇断章，如同意犹未尽的省略。
　　“那么这样的珍宝，上面也记录了我与你的相遇吗？”
　　“或许会有吧。”
　　撒拉弗低头，她本以为与一个人类的相处只不过是漫长寿命中的须臾，毕竟他们的寿命在本族人看来，甚至算不上朝夕。《珀洛菲特之书》并不能做到事无巨细，它只是一种抽象的概括与提示。毕竟即使是先知魔女，也无法将万事万物的运作都集中在一本书中。但翻看全书，不必费心寻找，她们的结局甚至都已经盖棺定论了。
　　见龙女稍稍睁大了眼睛，潮也努力的聚焦视线，但无论再怎么尝试，摊开在她面前的书页也只是一片空白。
　　唯有因不断翻阅而产生的稀疏裂纹，凝结着丝丝缕缕的细密光点。
　　一定有什么不得了的话，虽然不一定百分百准确，但看对方的样子，应该是百分百震撼。
　　“于烬地不可见之重逢。”
　　“?”
　　她刚刚是念了咒语？虽说是龙文交流，但是潮确信自己的语言能力是出类拔萃的。作为意志魔女，她尚不熟练，但要强的性格使得所掌握的每一种技能都被锤炼的炉火纯青。
　　“唔，我也不太明白。应该是说我们还会再次相遇，虽然这很少见，但在你身上，已经发生了许多足够少见的事了，再多这么一件，也并不奇怪。”
　　与人类的重逢，与她的重逢，无论是哪一件，都令撒拉弗无法抑制的振奋。这样来看，甚至别离都并非一件苦恼的事，因为别离，正是为了有朝一日的重逢。
　　那是重逢，是她一生中，从未体会过的，与别族的重逢。已提前被写在预言中，这样注定会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现在就开始庆祝。
　　“少见的事？在我身上吗？”
　　撒拉弗点头，忍不住多喝了几口茶水。
　　“我们从未遇见过能够使用龙文交流的人类，主君大人他……也从来没有对人类产生过任何兴趣。但是谈判官小姐，请恕我直言。你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并非单纯的魔力、气息，或是性格因素，都不是，而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相当具有吸引力的事。和你在一起，我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要坦诚相告，想要对你倾诉，我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愿望。这感觉很奇妙，我确定你不会伤害我，也确定，你会接纳我的所有，正如我每一刻全身心的接纳你一般。”
　　“这些对龙来说，应该都是不常见的现象吧？”
　　潮举起水壶，从中倾倒出新的茶水。也是多亏了对方，她才知道这个房间中的每一个水壶，都与阿斯加德地下的泉水相连，能够源源不断的流出清甜温暖的水流。而这里昼夜温差悬殊，法芙尼尔送来的每一种果实都甜的发腻，只要加入一点点在水壶中，就能使倾倒出的泉水果香四溢。加上此前蒙尔森谈判时带来的见面礼——年初新焙的茶叶，就成了颇好入口的饮品。
　　即使对方说什么“易于失去的物事”，也掩饰不了她对这物事的好奇与喜爱。对嘛，人也好，龙也罢，怎么会不喜欢吃好吃的东西呢？怎么会对唾手可得的美食视而不见呢？
　　“是的，所以，你应该意识到自己的特别之处了，谈判官小姐。每一天，盘旋在你住处外的龙类都在增加，或许下一次，我来见你的时候，就要排队了。”撒拉弗笑着打趣，把书合起来。潮注意到，她的心情变得很好，她心情好的时候，犄角的光泽会更加水润，好像欣喜的心情都能够从中流淌出来。“呀……这应该是蒙尔森的那位王女带来的礼物，对吗？蒙尔森现在应该正在举办庆典……主君大人他，还是太过急切了，希望你能理解。”
　　“知晓他的意图，我才能决定该怎么去理解。撒拉弗，对我来说，你也是一样。我想去相信你，因为比起龙，你看起来……几乎和我一样，更像是人，温柔又美丽的人。”
　　这话说的的确真心实意，看着对方黑漆漆的眼仁，撒拉弗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在恍惚后意识回笼的下意识反应，却会想要逃离。
　　这是为什么，明明她们即将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你这么说……为，为什么这么说。”
　　“嗯？撒拉弗，你是害羞了吗？”潮兴味十足，婆娑着杯口。“龙也会害羞么？”
　　“不是的，没有人这么说过，所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也不知道是该退回到绝对安全的距离，还是随心所欲去彼此相容。不过对于龙，对于她这样的龙来说，与其讨论什么地方算是绝对安全，还不如节省些时间给出结论：她所身处的地方，自然绝对安全。
　　可这奇怪的入侵感，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本书还是先留给你，我还要去见其他族人，我们改日再见。”
　　“谢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