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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沦没孤王的契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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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石门沉沉关闭,眼前的宫殿重归昏暗,四壁灯火朦胧,不知是因微弱,还是因为距离茫远,黑暗与光明混合在一起,令人无从分辨这个地方有多么空寂,又是否有谁人的窥伺藏在暗处。
鸦隐不受控制的暗暗吞咽,余光环顾四周,只觉得处处深不见底,处处都暗藏威胁。
然而再怎么去分辨,也只是一团混沌,刚要分神,却见昏黄的光影中,隐隐有覆满鳞片的蛇身涌动。
他惊出一身冷汗,骤然惊觉这里侵入骨髓的寒意。说来奇怪,阿斯加德坐落于乌拉诺斯山脉,周遭沙海漫漫,地下无数大大小小的熔岩山洞,地上甚至还有翻涌不息的熔岩河流,这里怎么会这样寒凉。
越想越是胆战心惊,他几乎生出退缩,此时的话语无疑在无形中为他注入了无穷尽的力量。
“走吧。”
“是。”
事已至此,他们必须向前。
他落后魔女数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刚刚发出,就仿佛被这段遥远的距离吞噬,被其身躯遮挡的视野中,他们始终行在一双灰蓝眼眸的目光中。
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那是一面镜,或是一片未开化的冰湖。行于其中,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缓缓凝固。
鸦隐已经明确地感觉到,这里并非空无一物。他听到了深重缓慢的呼吸,听到了沉沉的心跳。但并非来自某个方位,而是包拢着他们行进的路线,仿佛他们正在这颗心脏中行走。
体会这颗心脏无边无际的孤独,正如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沉默的旅程,似乎永不会触及的终点,愈演愈烈的心跳。鸦隐甚至觉得,这比在那茫茫无垠的荒漠中的跋涉,还要更加煎熬。
他想找一些话题,可眼前的背影用一种头也不回的决绝告诉他,什么都不必说,走下去,就能得到答案。
可他并不知道,她在找的答案是什么。
这段漫长的昏暗与沉默中,他们仿佛走遍了阿斯加德的漫山遍野。
“这么久过去了,你不愿意见我吗?”
他跟着停下脚步,在心跳的间隙,听到魔女这样问,不仅为她高兴又担忧,高兴着她终于寻到了在世的朋友,又为他们无言无晤而担忧。
“撒拉弗,你说过,我们会重逢的。”
殿宇震颤,周遭砂石簌簌坠下。然而她的背影巍然屹立,如同支撑这方天地的华表。
“那么,你是来为你的诓骗,向阿斯加德道歉吗?”
嘶哑而苍老的声音从眼前的昏暗中传出,仿佛山岩的呜咽,其中的悲怆向他们猛扑而来,他禁不住后退半步,捂住涩痛的胸口。
魔女微垂着头,没有开口。
“你是来为你的,你的……道别……你想挽回你的道别吗?”
殿宇俱颤,鸦隐几乎站立不稳,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在转圜,四面八方都在崩塌,那些包拢在周围,纠缠在一起的巨大身躯相互摩擦,鳞片开合,发出亿万簌簌的脆响,如同鸟群振翅而飞。
那并非蛇群,而是眼前孤王从未收拢的身躯。
数千年来她盘踞于此,支撑着这荒弃的枯山大漠,支撑着阿斯加德这个早已死去的国度,与他们最后的契约。
与神明的契约。
“……”幽长的叹息穿透枯井般的王座,魔女的虹光将死寂的殿宇稍稍点亮。“我知道,你不想听到这样的话。”
鸦隐瞪大眼睛,倒映着覆灭王座上的孤王,她灰蓝的毛发与苍白的身躯,鳞片的纹路形如刀刻,虹光流泻在硕大的身躯上,将可怖的裂纹与剥落的疮疤映照得格外清晰。
星星点点的白色鳞片掉落在臃肿的身体边,不过瞬息,便风干卷曲,接二连三的破裂,细小的噼啪声中,新生的鳞片带着淡粉的血色,迅速长成剥去胞衣,变得坚硬苍白,在刚刚成型,便开始被衰亡侵蚀。
她仿佛已被这漫长的焦灼烤干了气血,形同枯槁。
这样庞大的身躯,甚至溢满这座宫殿,若是强盛时期,又该是怎样一番惊天动地。
过往辉煌如烟尘缥缈散去,或许追溯史册,他们的王国故土亦繁盛如斯,想到如今族人凋敝,故乡沦没,令他眸光轻颤,泛起水波。
王座上的龙身不再翕动,魔女快步上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眼睑处飞羽般竖鳞。被这只手大出数十倍的浑浊眼珠缓缓转动,半阖的眼帘抬了抬,仿佛冰湖缓缓开裂。
“没有什么需要我道歉,我也从没想过和你们道别。撒拉弗,我也是刚刚明白。这是为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魔女轻轻抚过那些干枯的鳞片与毛发,任由那些粗粝又锋锐的边角尖端将她的掌心划破,鲜血缓缓滴落,渗入每一处缝隙,闪烁着细碎的辉光。“向他们,向所有的过去与未来复仇。我确信这是阿斯加德对我的期望,我,会回应你们的一切期望。”
“重逢……是啊,如今的这里,自然是‘烬地’了……”
血光同恨意一同迸发,龙吼声响彻这片千疮百孔的大陆。巨龙提气,硕大的身躯艰难抖动,那丝鲜血修复了许多不可逆的衰老,生机将她晦暗的眸子重新变得炯炯有神。
“让我,让我们……”
“不必了。”魔女再次展露出寡淡的笑容,满眼怜爱。“你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今天,我们不会在这里相见。”
龙王的魔力稍稍恢复,休眠中的躯体与魂灵都正在被唤醒,殿内明亮不少,鸦隐借此四下打量。
蛇形的苍白古龙盘踞在几步开外的宽阔石椅上,漆黑的石椅由熔岩凝聚而来,同四周一列列的石柱一般,直通到遥远的殿顶,在乌拉诺斯,他们是天空与大地的主宰,是雷与火,冰与水的诸王。
而今,空旷恢弘的大殿,遗落他乡的族人,这个王国无疑已行至末路,仅靠最后的王族苦苦支撑。
“那么,请带走它。你从前没有收下,但如今,至少让它代替我,代替阿斯加德,陪伴着,支持着你,同你走完这条路。”厚重灰紫色的古籍出现在他们面前,同一般的书籍不同,这本华丽古旧的书,竟然用石板做封面。
他将书籍抱起来,发现它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厚重。也注意到,这位王的身躯,有许多都已没入地表,仿佛棺木的掩土,正不断落下,即将埋骨灭绝。
“撒拉弗,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她确实从未笑得这样动人,仿佛百花绽放,春意在顷刻间占领这个将死之国的心脏。
“是吗?可对我来说,却是得知我们仍有今日重逢之时……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现在,那样的你我,那样的他们,都不复存在了,这使我们的重逢比悲伤更加悲伤。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一天,和你在这里初见的那一天,和……主君大人……”
龙首颤抖着,眼泪顺着面颊上鳞片的缝隙,肌肉的沟壑纹路,落在灼热的地面上,升腾起烟气。
“当然可以,撒拉弗,如果你真的愿意,那么我会为你创造你设想中,甚至比你的设想还要完美的世界,接受它,一切的枷锁都将从你身上解去,只要,你愿意。”
“不,我不愿意。”龙王拒绝了魔女的恩赐,闭上眼睛。“主君大人、法芙尼尔都完成了他们要做的事,你有你的事要完成,我也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
鸦隐觉得,被拒绝的魔女甚至比刚刚更加开心了一些,他猜测是由于龙类的反应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缘故,原来即使是神明,也不愿面对物是人非的情景。
“他将这里留给你,那么他呢?龙类也有休眠,是不是?”
撒拉弗垂下头,没有回答。
“撒拉弗?”魔女抚摸着龙王颤抖的毛发,轻轻呼出一口气。“好,这是你仅有的短暂休息,那么,我们就继续各自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吧。我保证,这条路的终点,是你曾说过,最快乐的起点。你等着我,你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