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9、沦没孤王的契怨(3) ...
-
目送他们离去的龙王被闭合的殿门再次隔绝,不同于来时那沉重又沉默的旅途,魔女主动开口,对他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我们去上面看看,我有话要问你。”
鸦隐点头,远眺她所指的,也是远处殿前广场另一侧石林中最高的那一座。这些石林都是中段较细,两端粗大的形状,远离地面的另一端有着各种形状的的顶部,仿佛云上的石穴。而他们的目标,有着最为粗壮的基座,向上延伸,成为最宽阔的顶端石台与洞窟。
“那是什么地方?”鸦隐跟在魔女身后:“我,我能上去吗?”
“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毫无秘密可言。当然,对你也是一样。你唯一要苦恼的,是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接受全部历史,全部过往,接受世界的全部。”
她说完便提步向上,随着迈出的每一步,四野凝滞无风,山石凝聚而成凌空悬浮的阶梯,通往他们的目的地。
他用力抿了抿嘴,跟上去,踏上似乎望不到尽头的长阶,虽然身处高空,却觉得脚下是无比坚实的大地,心中是无比浩瀚的天空。
“你不会想要看到那个景象的,潮,你对待法芙尼尔是那样好,你的心是那样柔软……柔软的令我害怕。”
他们身后虚掩的石门中,撒拉弗注视着远去的背影,重新陷入沉睡。
登上石台,最先映入眼帘的,亦是紧闭的石门。与空无一物的殿前不同,无法分辨年龄的巨龙就栖息在石门一侧,六翼都收拢着,垂在两侧,六只眼睛也紧闭着,不知是睡去,还是死去了。
鸦隐从来不知道,原来龙类的外形,会有这样大的差异。龙王是苍白的颀长的,而他则漆黑如子夜,想来那几对龙翼必定遮天蔽日。
只可惜……
魔女只是略作停留,浅浅扫过便直奔石门,途径沉睡的猛兽,如同途径一座无人问津的山峰。
同那座古旧的大殿一样,这里也以一种欢迎的态度,自动开启了封闭,隐有灼热的风涌出,替他们吹去一路的疲惫。
被风涌动的帘幕落下,这里不像是被混沌侵吞的王宫那样昏暗,虽然宽阔曲折,但穿过门廊的重帐,便可一览无余,从远处那片包裹在朦胧星空般帘幕的寝具能够看出,这里是一间华丽精美的寝殿。
与前不久见到的那个光秃秃的王座不同,在鸦隐看来,这里是极尽烨丽的,石砌的桌几案台与宽阔高大的窗棂上都镶嵌着各色的珠玉宝石,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珍品,又因石质大殿的粗犷不显奢靡,那些未经雕刻的宝石浑然天成,没有丝毫过度修饰的冗余。
如果她从前竟然居住在这样的地方,那么这一路他们餐风饮露,幕天席地,她也从没有半点犹豫么。
他们穿过门廊向内走去,一路略过书案茶几,长期居住的许多痕迹都被小心翼翼的留存着,无论是喝到一半的茶水,还是摊开的书籍,家具边角一尘不染,连垂落在床边的薄毯一角,都依旧垂落。
这里的一切,都仍然保持着主人刚刚离开的样子。
这里的主人,已经离开了数千年。
来到空阔的窗前,正值日薄西山,金黄的余晖穿过数人高的窗沿,照射进来,洒在窗前巨大的石棺上,光辉沿着蛛网般的缝隙流淌,滴落为长夜难眠的思念。
鸦隐紧抿着嘴,既不敢询问,也不敢动作。
石棺格外宽大,也格外高深,并非规规矩矩的方正,而更像是由山石包拢雕琢而来,遍布其闭合时留下的不规则纹路,泛着暗暗的金红色,像是交错纵横的血管,黄金般的血液,在其中凝固。
经年沉积的凝固熔岩将它与这座空置的华丽殿宇连接在一起,扎根于此,安睡于此,深埋于此。
他能够想象得到,夕阳日复一日洒落,棺中不知是谁,日复一日等待着她的归来。
如今,她抚摸着那些裂纹,像是抚摸旧友昔日的容颜。
他不禁也想要去触碰这段史诗中的叹息,然而刚伸出手,眩晕感铺天盖地,席卷了所有感知,他如同暴风雨中的一枚树叶,四肢僵硬,飘摇零落。
在飓风中睁开眼,铁青色的天空中,浓云翻滚如波涛汹涌的大海,雷电与岩浆坠落如天火,每一滴雨都鲜红而温热,巨龙伏在山巅,长翼淋漓,直垂落到山脚下。
川泽土地,野原石海都在战栗,他亦然。
群龙四散,在火中穿梭,在雷中嘶嚎,向着山峰处的君主飞掠而去,又在雨中消弭。而他们的君主,由翼尖开始,龙鳞剥落为星火,血肉连同龙骨,都尽数熔化,成为一缕缕金红的的溪流,渗入土壤,汇入河水,蜿蜒向无数的石塔,无数的山峰。
直到金橙色的龙眸,平和安宁的,与他遥遥相对,没有任何流连,便一同化归大地。
胸口猛地刺痛,将他从不知从何而起的幻象与记忆中唤醒,随之而来的窒息更让他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清晰到,甚至能够体会刚刚那位龙王的痛楚。
虽然只有万分之一,但也足以摧毁理智,唤醒仇恨的种子。
原来眼前这位君主将一切力量乃至骨肉都重新熔炼为元素与魔力,去对抗历史中的某一场天灾,但即便如此,几乎全数的族人却也都在那场灾祸中消耗殆尽。
灼热的骨肉洪流带着不甘与愤怒,几乎将地底的所有地脉沙土全部熔化,如今的君王不得不终日保持着硕大的身躯,地上地下,支撑起整个王国与整片山脉。
可即使故土如初,也近乎一片无言无望的古老陵墓,墓中掩埋着无数枉死的生灵。
长眠于厚土的君主,其子民尽皆离散。
他没有遗物,也没有尸身,已然亡故数久。唯一仅有的这座棺椁,寄托了无尽的爱恨,与沉甸甸的思念。
“你看到了,是吗?”
魔女的话语将他从万千的心绪中唤醒,那阵痛楚,却经久不消。连他这样与阿斯加德、与这段历史毫无干系的人类,都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意,那么她身为亲历者,想来此刻应该痛彻心扉了。
鸦隐稳住身体,见她抚着棺椁,面向自己肃立,落日已经西沉,余晖黯淡,背光的她面容模糊,眼眸清澈。
“是。”他整理思绪,垂头看着沉寂的石棺,与她玉石般的手。“我看到许多龙在天空上飞舞,云层很厚,满是雷电……他……他卧在山头,慢慢的,慢慢的就……”
那双清澈的眼眸泛起波澜,令他不忍继续,可魔女接过了他的话,自然的说了下去。
“他死了,他们都死了,也不会活过来了。他答应过我的……总之,我们都失约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令鸦隐快步上前,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对方仍怅然未动,他却也不知如何安慰。
族中的女孩大都夭折,他们也从未与神明有过相处。
魔女注视着他们交叠的手,良久,她收回自己的手,转身来到窗边,站在没有任何遮挡的窗沿处,眺望着橘红色的落日。
“你过来,看看这个世界,你觉得他是怎样的?”
晚风吹起她的裙角与鬓发,鸦隐觉得她随时都要一跃而下,驾风远去,忙赶过去。
“小心,这里很高。”他不敢靠的太近,便一再放柔声音。“是你带我真正的认识了这个世界,他很广阔,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这里有许多的种族,每个种族都有漫长的历史。这些历史,这些记忆,就是我们的全部,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全部。”
“你错了。”话音刚落,她便接了过去,转回身注视着一步之遥的他,眸光锃亮。“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这里是我所掌控的世界,也是你掌控的世界。我们此刻的始末,就是这个世界未来的历史。鸦隐,我会修正这个世界,按照我的规则,再次改变它。”
“你是说……”他紧张的上前一步,明白自己正在面对一场怎样的变革。
“如果你不认同这一点,那么,现在,你可以选择离开。除此之后,这条路,你再也没有逃离的机会。”
高塔狂风在此刻灌入,发丝衣裙将她的面容掩盖,唯有那双眼睛,无数次昏睡醒来,始终在前方陪伴他翻山越岭的那双眼睛,仍旧明亮清澈,其中的十字星瞳孔,光彩熠熠。
“我……”
即使一路行来,从初遇到现在已经经历了太多,但他确定,自己没有这样的毅力与决心,人注定无法和神比肩。
尚在犹豫之间,魔女已经越过棺椁,沿原路向石门走去,留给他的只有一句话。
“跟上来。”
“啊?”他呆呆的转过身,目送她随风而去的背影。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权利吗?你是我选定的人,和这个世界一样,你们的命运,都由我来编纂。跟上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大步流星,眨眼便出了石门,夜色与阴影中,守门巨龙的眼睛缓缓张开,她被六只龙眸锁定,亦或者,她锁定了这只缓缓苏醒的守御使官。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这些被选定的人也好,龙也好,已经被迫走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法夫纳,站起来。”他听到如风的低诉,伴着远云深处的雷鸣,降下不容妥协的神谕。“和我站在一起,不要再等了。”
“不。”巨龙垂眼,如不是四只犄角上残留的晕影,他几乎完全隐没在宫殿的阴影中。
“是我,法夫纳。”她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巨龙的面颊。“我回来了,所以,把你的视线放在我的身上,把你的期望交托给我。无论是谁,他们对我们所做的那些事,不是毫无代价!”
即使是抚摸比她的身体还要巨大的龙首,她的动作也如拂过落花般温柔,话语却如刀锋般凛冽,鸦隐打了个冷颤,不由得靠近了他们。
法夫纳默默将掌中所守的石盒推出去,眸光闪烁,仿佛将要滴下浓烈的血。
“……你走吧,你已经不再是谈判官小姐了。”
魔女只是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收回目光,她怔愣着,却不自觉地紧咬着唇。有那么一瞬间,鸦隐几乎觉得她已经抑制不住,将要嚎啕大哭。
他忍不住探身去瞧,只见漆黑的石盒中,静静躺着一朵怒放着的殷红花朵,如此鲜艳夺目,仿佛刚刚从枝头采下,又仿佛某人剖出了满腔热血的心脏,封存千年,千年的痴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