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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采艾与桑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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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皆发生在须臾间。
在那支黑雕翎箭的箭镞即将触及雪豹的头颅之际,雪豹正腾空的后足下方瞬间生出无形气流,将其一托举,雪豹仿若在空中踹蹬,以雷霆之势转瞬飞入屋中,进屋前还不忘将一旁的贺乙一并叼走。这一下使得箭镞将将与雪豹错开,斜插入泥土地中,止于门槛前半尺处,箭身嗡嗡然,顷刻后才止。
贺乙屁墩着地后,率先感觉到的并非尾椎骨的钝痛,而是左手臂的刺痛,方才被带进门的时候,他的手意外被门框挂到了,血的味道随之漫开来。
“嘶——”贺乙吸了口凉气,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虽然血流如注,贺乙却没闲空管自己手上的伤口,仅草草用右手按压住,便挪到门后,用脚将小屋的竹排门给关上了。
雪豹本来炸着毛低伏前半身瞪着门外,见到贺乙关门的举动后,高拱起的脊背逐渐放松下来。而后它又留意到了贺乙受伤的手臂,便走到贺乙身前,用厚实的大爪子拨开他按压着伤口的右手,舔了舔他左手臂的伤口。
雪豹的舌头有倒刺,但贺乙却没感觉到痛感,只觉得痒痒的一下,方才还不断冒血的伤口旋即没再涌出血来。
贺乙看着雪豹,眼神无比复杂,他可从来没听说过雪豹的唾液能止血,即便能,也不可能一秒见效,如此奇异的一幕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却不得不相信。这只雪豹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当下之急,不是纠结雪豹异于常豹的地方,而是稳住屋外的人及屋内的兽。
刚刚那一箭,显然是冲着雪豹去的,十有八|九射箭之人认定雪豹要吃了他,于是射出那一箭,以救下自己。
对于射箭之人,贺乙是感激的,但他不敢想那一箭若是射中了,雪豹当会如何……贺乙只觉后背一阵发凉。
冷静思考后,贺乙认为,感谢人是一码事,可雪豹更是真的救过自己,且方才并非意图要攻击自己,只是追着球朝自己冲过来,他必然不能够让对方继续攻击雪豹。
贺乙便斟酌字句,也顾不上口音正确与否,朝窗外大声喊道:“是徐猎户徐兄吗?我是贺乙!我没事!那不是大虫,也不吃人!”
屋外的徐猎户立马回道:“你在讲什么疯话?!你如何断定它不吃人?!”
是啊,他是怎么确定雪豹不吃人的?他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现代思维,拥有前人的经验总结与科学观察的研究结果,拥有与雪豹相处的亲身经历。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可能说服对方。
徐猎户以打猎为生,狩猎皮毛漂亮的兽类本就是家常便饭。若是让对方知道雪豹不会主动攻击人,他也不能确定对方会不会试图诱捕或是想法子接近雪豹。
徐猎户这里走不通,莫名地,贺乙反而寄希望于与雪豹沟通,这若是换作何人知晓,铁定会认为贺乙这是疯了。
贺乙对雪豹低声说道:“外面的人是猎户,你要小心。只是……他刚才那一箭是为了救我,等下我开门,你就立刻逃出去,不要主动攻击他。”
这样的请求多少有些自私,但贺乙也别无他法了。猎户与猛兽,可谓死敌,又如何能够让他们之间建立起信任关系呢?
起码现下是不可能的。他甚至都不是那么了解他和它。
雪豹那彷如画了眼线的眸子转向了贺乙,似在考虑贺乙的话,俄顷,它上下轻点了点脑袋。
贺乙暗叹它的不凡,继而与徐猎户交涉道:“我还活着便是最好的证明。我现下预备开门让它离开,恳请徐大哥勿要主动攻击它,它很有灵性,先前救过我一命。麻烦了!”
过了片刻,徐猎户的声音才远远传来,只听见他道:“晓得了。”
贺乙不想赌,但又不得不赌,他赌徐猎户言而有信,他赌雪豹是真能听懂他的话。
得了双方的首肯,贺乙喉头上下滚了滚,一把拉开竹排门,对雪豹喝道:“快走!!”
外头的徐猎户攀在一棵大榕树的枝干上,紧紧握着长弓不敢放松,掌心都汗湿了,箭在弦上,凝神注视着小屋门口的方向。
贺乙在身边的雪豹窜出去那一刹那,下意识屏息握紧了拳,死死盯着外头徐猎户所在的大致方向。
不知何时,斜阳被灰云藏了起来,气温骤降,山腰处忽然扬起一片沁凉白雾,一道银灰色的身影从茅草屋中猛然跃出,转瞬间又纵身隐于茫茫雾气之中。
徐猎户拉弓的手因紧张微颤着,但他仍然不敢轻易放下警惕,直到山雾荡然散去,静待了片刻,并无异样,他才将长弓背回身后,归好箭到箭筒中。
经过屋前,他将先前射出去、仍插在地上的那支箭拔起,一个反手收进身侧的箭筒,然后大步流星步入猎户小屋。
徐猎户一进去便注意到了贺乙手上的血迹,皱起眉道:“你不是说它不攻击你吗?你手怎么回事?”
见雪豹平安离去,贺乙彻底放下心来,他指了指门框上的血迹,回道,“……挂到了门弄的。”
“……”徐猎户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贺乙却直觉哪里不对,过了会儿,他终于想起来,是他身上还有疑似疫病的病征,不宜与他人离得太近。是以他连忙让徐猎户退到屋外。
徐猎户只好后退好几步,然后卸下褡裢,从中寻出一些艾叶,放在门边板凳上,指着说道:“把这嚼烂了敷上去,拿个布头捆一下,把血止了。”
贺乙却摆手道:“不用了,血已经止住了。”
“敷了愈合快。”徐猎户坚持道。
“谢了。”贺乙扫了眼艾叶,犹豫了一下,才走过去拾到手中,又从小屋角落的陶罐里打了些水来,给伤口和艾叶冲洗,而后将艾叶放进嘴里。
随着咀嚼,令人皱眉的苦涩在味蕾绽开,强势地充盈口中。贺乙草草嚼烂便吐到手中,再敷到伤口处。敷完却发现屋里没放着可用的布头,也腾不出手来撕身上的衣物。
他朝徐猎户投去目光,对方看都没看过来,却朝他丢来了一小卷布条。
贺乙眼疾手快地反手接住,然后动作利落地单手给自己缠好布条,再撕咬开一小截,打了个漂亮的结。
徐猎户露出稍意外的神色,少顷,又问道:“你说那头兽,救过你?”
贺乙点头,道:“上次去找你帮忙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一条蟒蛇,是那只雪豹突然出来将蛇咬死了,我才没被蛇伤着。”
“莫非它通人性……我在北边那座山头见过它数次,但并无正面对上。我布过陷坑,但它一次都没踩中过。”
北边山头……贺乙大概知道那指的是比徐猎户住处更要往里去的峰头,若是他们现下所在的山头算甲峰的话,那么徐猎户家所在的山头便是乙峰,而徐猎户口中见过雪豹踪迹的山头则是丙峰,甲至丙,由南至北。
“你称它作雪豹?”徐猎户又问。
“雪豹是品种名。”
“闻所未闻。”
贺乙倒不意外,毕竟雪豹一向稀少,且基本都在高海拔地区生活,他也搞不懂为何雪豹会出现在这南方山林里。犽猡山至高峰的山顶无论何时都不会有积雪,因冬日不常有雪且海拔不高,大多数情况也就结结霜。
受伤的手臂一直传来清凉的感觉,这艾叶有没有用不清楚,但贺乙觉得敷着还蛮舒服的。
艾叶是艾草的叶子,这他还是知道的。山里蚊虫多,靠山的舂子村蚊虫也不少,村民一般会熏艾草来驱赶蚊虫。
现下无论是敷伤口还是熏香,他都需要用到它。
于是贺乙跟徐猎户问了下山里哪处有艾草可摘,徐猎户说了几个地点,还将一片完整的艾叶放在板凳上,让他之后去取。
贺乙惊讶于对方的细心。草本本就难以辨认,相似的植物多如牛毛,遇不上花期的话,很多植物的辨别更是难上加难。
现下有了这片叶子,他去寻的时候便有参照,出不了大错。
徐猎户还提到了这段时间恰好是采摘艾叶的好时候,赶着艾草还未开花即可。还有捣汁可以冲水内服,烧灰也可以外敷……
惜字如金的徐猎户在贺乙的讨教下,细细掰讲了许多,可见是个看上去冷硬,实际心窝子热的人。
贺乙心下已将对方当作了值得往来的好人,且自己欠下了徐猎户两个人情,多走动也是应该的,指不定哪日便能遇上对方需要帮衬的时候。
在徐猎户临走之际,贺乙才想起来自己差点忘了问阿嬷的丧葬事宜。
“我阿嬷的身后事,大伯他们办得如何了?”贺乙问道。
而徐猎户见贺乙提起此事,面上闪过意外之色。显然,他也同样被那猛兽吓得正事都给忘了。于是二人面面相觑,皆有些尴尬。
徐猎户道:“姨婆停灵三日,便会下葬,有里长打点着,理当出不了岔子。”
“……??”稍等,什么姨婆?是指他阿嬷?莫非他跟徐猎户是亲戚?
贺乙愣了,立刻翻了下原身记忆,才发现阿嬷提及的徐猎户的奶奶——张婆婆,确实是自己的亲姨婆。也就是说,他和徐猎户是为表兄弟,而徐猎户看上去比原身要更高更成熟些,多半他的年纪要比自己大上不少。
“……表哥?”贺乙试探着喊了声。
徐猎户挑了挑眉,没回话,但观其神色,显然是认了。
徐猎户欣赏了下贺乙的一脸茫然,道:“从此处去我那儿,路上颇为危险,但走上次我带你走的那条道,会安全些。若有要事,再来寻我。”说罢,徐猎户便转身离去。
夜幕降临前,贺乙懒得折腾别的,又煮了煲糙米饭,拌着洗净浸泡过的梅菜干,简单对付了一顿。虽然跟上顿是同样的糙米饭,但多了梅菜干,虽没有放油炒香,可即便只是单纯的咸味,也成功刺激了贺乙日渐寡淡的味蕾,那满足感比起午间时研究出软的糙米饭,还要更胜一筹。
……
艾,喜湿润、温暖,耐寒耐旱,常见于路旁、荒地、山坡及森林等地。于夏季开花,采摘之机宜为开花前。
然而贺乙既无以上知识,也无多少相关记忆,仅循着徐猎户指出的几个区域,走了一遍。
幸好,艾草到处都是,贺乙没花多少工夫便见到了一丛叶片与手中艾叶极为相似的植物。
他蹲下身去,细细比对着叶子的脉络、形状,正反面都察看了个遍,他很肯定,这的确就是艾草。
贺乙利索地薅下一片片艾叶,收入背篓里。
采了百十片后,贺乙仰头看了下天,天很蓝,但如浓墨般的乌云正御着风朝他头上飘来,他便想着,先摘着这些,不够再来。
起身时,贺乙发现脚边躺着几颗长条的果实,紫黑色的,跟湿泥土颜色很接近,因此不是很显眼。表面有密密麻麻的凸起,长卵形,有两指节长。
这种果实,饶是贺乙都能一眼辨认出来,是桑葚。
贺乙一路上都只盯着草看,便没留意到附近这里有好几棵野桑树,树不过二人高,主干很细,更像是灌木,从上及下缀满了紫红色或是紫黑色的果实。
这个时分正值桑葚成熟,贺乙记得高中毕业跟家里人去农家乐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四月中旬,在那果园里自摘了不少桑葚,吃得舌头都染上黑色,于是专门买了好些带回家,给没一起来的妹妹。
在原身记忆里,这个时节村民也都会上山来采摘野桑葚,因为舂子村的村民栽桑养蚕的很少,所以他们对于这类野果,都争相来采回家里去,直接吃、做酱或是捣汁喝,皆有之。
现下他染疫,村民们一时半会都不会到这犽猡山上来,倒是便宜了他。
背篓空余地儿还有许多,贺乙便摘了些桑葚放进篓里。但因为没条件保鲜,果子还是新鲜吃比较好吃,反正桑树就在此处,也不会跑走,所以贺乙摘得差不多便停了。
凉风刮得愈发大了,贺乙只好加快返回的脚程,岂料临走之际,其余光里看见了一株挂着乳白果实的野桑。
他本也不能确定是桑,但方才见过几棵野桑,眼中残像还未抹去,而眼前的这一株,无论是带毛的叶子还是树干形态,皆别无二致。再细一瞧,那果实也同是凹凸不平,呈卵形,就是更短胖些,上面还布着黑绿斑点,显然是桑葚。
事实上他也是头一次见白色的桑葚,但时间紧,不容多虑,他摘了一把往背篓里放,便大步往小屋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