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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山水为镇(十七) ...

  •   九日后。
      沙湾村祝神日。

      王四娘同往常一般起了个大早,搬了只小杌凳坐在井边,她往木盆中打了些水,手里拿着一只梳齿极密的篦子,时不时蘸些水,一下一下慢慢篦着头发。

      细密的水珠攀在篦齿上,没入发丝间,不一会儿,王四娘满头的秀发被浸润地光亮润泽,如上好的柔滑细缎一般。

      她手极巧,不过手指几下翻转,便挽了个齐整的螺髻,端正地插了一支刻花银簪。

      王四娘挽好头发,端起木盆才刚起身,忽然眼前发黑,脑中晕眩,她稳住身子,摁了摁隐隐发疼的眉心,有所缓解后才向屋前走去。

      她暗想,这些年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日醒来总觉困倦,明明一夜无梦,睡的极好,却好像通宵彻夜在外奔波似的。

      难道是生了病?

      王四娘想到这里,轻摇了摇头,醒了神,他们沙湾村的人早已脱离疫病之苦,定然不是生病,或许是最近累着了。

      她心中稍定,不再多想,端着木盆往堂屋去了。

      陆令遥怀中抱剑,靠在窗前,食指绕着剑上垂下的长穗,不一会儿又松开,如此反复,手指偶尔被穗子的丝线扯紧,勒出几条薄红的细印。

      她好似并未察觉,视线牢牢锁在半撑开的木窗之外,看着王四娘篦好头发,又目送着她进了堂屋。

      乍一看,还以为是有心事的小娘子,站在窗前发了半日呆似的。

      “喂,你都看了她几日了,到底在看什么?”萧炽出声问道。

      陆令遥循声回头,萧炽正斜倚在竹床边,翻着一本不知从哪儿寻来的《龙图公断冤》。(注1)

      萧炽除了是猫的时候循着本能爱上蹿下跳,平日里做人,无论坐与立,总是身姿端然,仪范轩举,行止之间很有些她曾见过的凡人世家儿郎的教养风范。

      陆令遥鲜少见他这般懒洋洋倚在枕上看书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新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他道:“看她奇怪。”

      萧炽翻了一页书,稀奇地瞥了她一眼,“那王四娘又不是第一天奇怪了。”

      陆令遥眼中闪过笑意,问:“那你倒是说说,她哪儿怪?”

      萧炽看着手中的书,他看书很快,五行并下,晨起没多久便将手中这本翻到了二十六章回。

      那章已近结尾,书中的龙图公正召来陈驸马,要他自读结发妻子状告他的状纸。
      书中不过几行黑字,言辞却字字泣血,仿佛能看出秦氏心中悲怆。
      只见那一页写道:“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圣上,杀妻灭子良心丧。”(注2)

      萧炽不知为何看得心头一紧,很是不舒服,把书猛得合上,丢到枕旁,回道:“那个沙湾村里,兰兰活着,她父亲死了,而井里的这个村子,你的刘大哥活着,他的女儿兰兰却死了......”

      萧炽坐得低,此刻微微仰头,眸中晃着那被陆令遥绕来绕去的剑穗,声音中满是笃信。

      “唯有一个人,两头都活着,不奇怪吗?”

      陆令遥看向窗外王四娘忙忙碌碌的身影,低声自语道:“......是呀,此处阴阳颠倒,活人死,死人活,那两头都活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萧炽答了话,捡起方才被他丢到一旁的话本,正要继续看,斜前横插进一只手,先他一步把书拿走了。

      他一抬头,陆令遥拿着书翻了翻,又在他眼前晃了晃,问:“哪儿来的?”

      萧炽身子未动,伸出长臂想抢回来,陆令遥却突然把书举高,让他扑了个空。

      萧炽:......

      他脸一黑,“还我。我还没看完呢。”

      陆令遥唇角轻勾,伸指戳戳他的手臂,“问你话呢,你哪儿找的书?”

      “问李秀才借的。”他答。

      “怎么突然想起要看书了?”陆令遥奇道。

      难道猫在主人身边呆久了,便会心有灵犀么?
      她那日才想要督促这小猫多练练他那手略显稚嫩的字,谁知他还没开口,他自己便不知打哪儿找了一堆书来,日日不分昼夜地读。

      很是上进,陆令遥很满意。

      萧炽听到她问这话,心底暗嗤,还不是因为她在江夫人洞府前说他没念过书,让他耿耿于怀,这几日才找李秀才借了不少书看。

      李秀才看他长得一副少年模样,又跟在仙君身边,想来也是位小神仙,或许是想了解凡间人情风貌,于是自作主张给了他一堆各色话本演义。

      萧炽这几日挑灯夜读,看得不亦乐乎,看着看着还有些不服气。

      他不仅每个字都认识,还能一目十行,演义中的典故出处他也了如指掌,哪里像是没读过书的样子。

      说不准,他也曾做过那些话本里那种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呢。

      萧炽不答话,陆令遥翻了几页,也觉得这凡间演义颇为有趣,怪不得他这几天看得如痴如醉。

      陆令遥把手中的书递还给他,问:“我也想看,你可还借了别的?可否给我几本?”

      萧炽生怕这地仙又起什么逗弄他的心思,疾如闪电般伸手抢回书,听了她的话,默了片刻,神念轻动,陆令遥四周凭空出现一大堆书,整整齐齐垒起四面书墙,险些把她埋在里头。

      陆令遥:?

      他是把李秀才的书库掏空了不成?!

      再一细看面上的书封,尽是些剧作话本、演义传说,有好几本封线脱裂,页封发黄打卷儿。看来李秀才平日里也没少翻动。

      陆令遥正在书墙里寻顺眼的书,门外突而穿来由远及近的沉重脚步声,她踮起脚,视线越过比她高了半个头的书墙,盯着萧炽道:“快些收起来,有人来了。”

      萧炽原本半卧在枕边,听到这话起身急了些,手中的书“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三声敲门声响,门外人推门而入的刹那,陆令遥身边的书墙倏尔消失,她眨了眨眼,抬头看向来人。

      屋门大开,夏日的晨风随之送进,清风翻书,撩起书页几篇。

      萧炽俯身去捡,那页故事已行至尾声。

      负心人命丧龙头铡,糟糠妻携子荣归乡。

      萧炽拂去书上薄尘,眼中生起愉悦,将书安安稳稳放在枕边。

      恶有恶报,世情圆满,是个再好不过的结局。

      —

      刘柱生脚步沉重,手里抱着个竹编捧盒,推门而入,他眼神空洞,眼眶中的黑珠子仿佛是被人特意嵌上去的一般,一动不动。

      他走进屋,将捧盒放在桌上,咕哝不清对两人道:“四娘...晌饭...”

      陆令遥微微颔首,很快帮他填满话里的缺词少句:“王姐姐要出门,这是提前为我们备好的晌午饭食,是吗?”

      刘柱生木然点头。

      陆令遥正要揭开捧盒,刘柱生却伸出手死死按上面的盒盖,另一手紧攥成拳,手心向上伸到陆令遥面前。

      “吃。”他说。

      陆令遥疑惑看向他,他面上仍旧死寂一片,没什么表情,那只手却越攥越紧,青筋毕露,甚至难以自抑地发起抖来。

      他手中攥着的东西似乎正拼了命地往外挤,如扭曲的藤蔓,又如蠕动的曲鳝,从他五指缝隙中地往外钻,一探出头便直直冲着两人嘴边袭来,似乎要撬开眼前人的嘴,窜入他们的胃肠肚腹,钻透五脏六腑。

      陆令遥眼中一凛,脚下不动,指尖弹出一道清光,将那攻来的恶心虫子绞了个粉碎。

      刘柱生猛地蹲在地上,嘴唇一张一合,声音低到几乎让人听不清。

      “吃...别吃,别吃...”他在说。

      陆令遥本欲打个清心咒在他眉心,谁知不过片刻刘柱生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站起身,把捧盒朝陆令遥这边推了推,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萧炽欲要追,被陆令瑶一把拉住,摇头道:“算了,他只是为人所控,并非真的想害我们。”

      萧炽收回脚步,眉头微皱,眼带嫌弃地看着地上几乎碎成屑,却还在哆嗦扭动的虫子,鞋尖碾了碾,那堆蠕动的碎末失去最后的生息,霎时湮灭成灰。

      “这就是李秀才说的那辟谷丹丸里的虫子?”萧炽道。

      陆令遥点头道:“应当是。这不像水蛭,倒更像寄生在螳螂腹内的黑丝虫。”

      萧炽寻了根树枝,蹲在地上拨弄那堆灰,“就是这玩意儿,把沙湾村人变成那副脑满肥肠模样的吧。”

      陆令遥打开桌上的盒盖,里面的东西仍然丰盛,是切开的各色卤货,配一碟清口小菜和几张才烙的薄面蛋饼。他们颇为周到,准备的都是些凉了也可入口的东西。

      这几日看下来,这家中烧饭一类的活计几乎都是刘柱生在做,他用料大方,手艺也好,食材又都是神祠取来的,让陆令遥和萧炽很是饱了口福。

      萧炽把捧盒内的盘子摆开,姿态从容地坐下,执起木筷就开始吃。

      陆令遥无奈看他一眼,这人刚才还在嫌弃地上的碎虫子恶心,一见了吃的,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屋外院内有人来回走动,不一会儿便响起院门关闭的声音,陆令遥望向屋外,便见王四娘提着装香篆的篮子,出门朝神祠去了。

      陆令遥夹了一只肥嫩流汁的卤鸡腿放入萧炽碗内,遥遥望着神祠的方向,垂眸道:“吃快些,我们也该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改自《龙图公神断公案》
    注2: 引自京剧《铡美案》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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