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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山水为镇(十二) ...

  •   陆令遥心下一凛,这刘柱生竟是无瞳之人。

      刘柱生映在水盆中的那张脸,不但双眼惨白,原本的瞳仁处还聚起血色小点,自点内外延出无数纵横交错的红色网线,如蛛丝密布,远远看去仿佛被人剜去眼珠,流了满眼的血。

      无瞳之人并不罕见,陆令遥在无上剑宗做弟子时也曾见过数次。

      凡人的瞳孔乃是“魂锁”,有束魂之用,倘若遇上以魂魄为食的妖魔遭夺了魂,一双眼便会只剩下空洞的眼白,观之眼眶白茫茫一片,骇人得紧。

      就如刘柱生现下这般。

      怪不得他虽行动自如,做事利索,可言谈之间总像只失魂丧魄的泥胎木偶似的。

      王四娘见陆令遥突然沉默不语,还当她是对李秀才的见死不救心怀怨气,宽慰道:“你也别怪李秀才。别看柱生现在风光,当初他救回来的那人染了疫病,险些害了全村,若不是神君降福,我们一家子在沙湾村哪还住得下去呢。”

      她长叹一口气:“李秀才的祖母也是这么没的,他不愿意理会外人生死,也是人之常情,你别见怪。”

      陆令遥起身倒了杯茶递给王四娘:“能遇上王姐姐已经是万幸,怎会再去怪旁人,发善心本就不是每个人的本份。”

      王四娘点头道:“你能这样想便好。”

      陆令遥这会儿离那案桌近了些,这才发现上面供着的那只平安锁纹路奇特,虽还未完工,但花叶枝芽已初具雏形。

      她再一细看,竟是往生莲纹。

      陆令遥斟酌着问道:“王姐姐这平安锁,可是刻给逝者的?”

      王四娘身形一僵,沉默片刻后突然哽咽了一下,她眼中含泪:“是...这是我给我那苦命的女儿刻的。”

      王四娘走到走到案桌前,取下木托架上的一卷画轴展开给陆令遥看。

      是一个小女孩的绣像,约莫四五岁的样子,梳着垂挂髻,发髻双侧以一指余宽的红绳束起,小脸圆圆,煞是可爱。

      王四娘凝视着绣像,满心怀念道:“她很乖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去田里给我们送吃食,拖着一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竹篮,远远地就在田埂上喊爹爹娘亲。”

      她越说眼圈愈红,连声音都渐渐喑哑:“她性子活泼,嘴也甜,左邻右舍的叔伯阿婆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王四娘几滴泪下,不慎滴在绣像上,洇出几滴圆圆的湿痕,她从回忆中抽身,慌忙用衣袖把那几处湿迹抹干,又小心翼翼地将绣像卷好,放回托架上。

      陆令遥看向那卷被珍而重之的绣像,道:“确实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王四娘放好绣像,又将那只平安锁擦拭得光润明净,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绣像之下,痛惜道:“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土里刨食,家里勉强够个温饱,买不起这些小玩意儿。她出生的时候连个小银镯都没打过,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可我的女儿却因为那场疫病,再也回不来了......”

      她伤心得厉害,连身子都轻颤起来。

      陆令遥没有说话,在她身后轻轻拍着王四娘的脊背,以作开解。

      王四娘抬袖擦拭泪水,歉疚地握住陆令遥放在她肩头的手,道:“让阿遥妹妹见笑了,实在是难得有人问起我女儿,我就难免话多了些。”

      萧炽本负手立在窗前静静地望月,听到这里却回头问了一句。

      “她叫什么名字?”

      王四娘闻言一顿,她的声音中含着无限挂怀,低低地回荡在堂屋内。

      “兰兰,她叫兰兰。”

      —

      萧炽推开小东屋的门,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仰头便灌了一杯冷茶。

      陆令遥瞧着他这幅分明渴极却还不忘注重仪表风度的模样,心下暗笑,问:“你怎么了?”

      萧炽几杯冷茶解了渴,这会儿不着急了,改为慢条斯理地品,坐下时还不忘将撩开的袍子顺平捋直,一往的矜贵做派。

      “口渴罢了。”他道。

      陆令遥瞧他方才在窗边吹了许久的冷风,颊侧还是隐隐泛红,意会道:“第一次喝酒吧?”

      萧炽手指捻了捻茶杯外壁,想到刚才那莫名的熟悉感,摇头道:“应当不是。”

      “应当?”

      萧炽垂下眼:“我不记得了。”

      陆令遥眉头轻挑,这是她第二次听萧炽说他不记得了。不记得为何要独独留下那破破烂烂的发带,也不记得自己从前是否喝过酒。

      陆令遥轻轻抬手,屋外的李树扑簌簌掉下几颗李果,灵力卷着李果飞向井水,在冰凉的井水中上下浸润,洗去浮尘,它们颗颗青翠圆润,还带着冰凉晶莹的水珠,一颗接一颗地飞入屋内,在茶壶上方乖乖被灵力绞碎成细碎的果肉,而后尽数入壶,余下几粒果核砰砰落在木桌上。

      她执起壶身摇了摇,拿过萧炽的杯子,给他满了一杯:“李果茶,尝尝?”

      萧炽接过杯子,好奇地尝了一口,皱了皱眉:“香灰味儿。”

      陆令遥轻笑了一声:“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味道叫做香灰味儿的?”

      萧炽放下杯子想了想,道:“听你和骑虎那女人说的。”

      陆令遥心中生疑,便是再无能的神仙,总能在旁人的七宫八殿中蹭得一丝香火供奉;再不济,在凡人的社火之类的迎神大会上还能分得一杯羹。

      但他竟然连香火味道都不记得了。

      怪不得见到吃的就想往嘴里塞,这小猫神莫不是从成神那日起便一直饿着肚子罢?

      陆令遥一时眼中情绪变化万千,又疑又怜,看得萧炽浑身发毛。

      他微微侧了侧身,试图躲过她古怪的眼神。

      陆令遥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捧着下巴看向他:“问你什么过往都不记得,我就没见过比你记性更差的神仙,你...莫不是失过忆?”

      萧炽一双眼睛被席间的酒气熏得雾蒙蒙的,仿佛比平日里亲近许多,可听到陆令遥这话,他却陡然清醒过来,仿佛刺猬终于藏起了柔软的肚腹,竖起浑身尖刺。

      他眼中隐有防备,将那没滋没味的李果茶喝完,漫不经心道:“我失不失忆不重要,倒是外面那个失了魂的,你打算怎么办?”

      陆令遥却笑了:“你看出来了?”

      萧炽对她的低估若有不满,轻抬下巴:“能看不出来吗?他身上一丝活人气息都没有,怕是三魂只剩下个半残的胎光,勉强支撑着那具躯体如人一般活动。”(注1)

      陆令遥故意逗他:“那你怎么不放出你的神火,一把火烧了他啊?”

      萧炽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瞳孔微微放大:“你疯了?”

      陆令遥笑眯眯:“我还当你多讨厌凡人呢,结果这个不敢动那个不能杀的,只怕也是口是心非。”

      萧炽哼了一声,语有所指:“凡人本身,可比凡人修成的神好多了。”

      陆令遥点点头赞同道:“就是,也比那记性不好的先天之神好多了。”

      萧炽莫名其妙地跟着她点点头,随即便反应过来不对,恼道:“你说谁呢!”

      陆令遥眼睛睁大,面上无辜:“我又没说你。”

      萧炽起身盯着她片刻,突然伸手捏扯了一下陆令遥的脸颊。

      两人皆是一顿。

      陆令遥猝不及防被偷袭,满脸愣怔,没想到这猫三天不打,越发恣意,竟然敢捏她脸了。

      萧炽亦是神情发愣,他原本...原本是说不过她了,想要手上报个仇,谁知这地仙平时动辄拔剑动武,脸上的肉却如此...像王四娘今日炖鱼的嫩豆腐。

      夏日的空日炙热黏腻,仿佛连鲛纱都抵挡不住,滑腻腻地贴在身上。

      陆令遥见萧炽越发窘迫,无奈之下,她只好岔开话题道:“除了失魂,你还看出什么了?”

      萧炽撇过头去,嗓音滞涩:“还有,那刘柱生一出屋子就浑身煞气,不像单单失了魂的样子。”

      他假作在窗口赏月,实则一直暗暗盯着刘柱生,亲眼看见他倒映在水盆中的影子煞气横生,倒比坐在一旁的本尊更为可怖。

      陆令遥纤长的手指在木桌上轻敲:“你觉不觉得,他那浑身的煞气中,好似夹杂着一缕浓重的怨气。”

      萧炽一顿,疑道:“怨气?谁的?怨气生于魂灵,他一个被夺了魂魄的空荡躯壳,怨谁去?”

      陆令遥慢慢收起笑意:“你说的对,若只是单单被夺魂,至多眼内无瞳,可不会携怨带煞。”

      “他这般眼生血网的无瞳之人,我只听说过一种可能。”

      萧炽正了神色,等待陆令遥的下文。

      “摄魂夺魄,生桩镇煞,除此之外,别无二法。”

      陆令遥眸中冷意极甚:“这空荡荡的躯壳和煞气或许都不是他,只有那缕残留的怨气才是原原本本的刘柱生。”

      窗外有清风拂过,屋内烛火明灭,她腰间的碧虚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绪波动,犹自震颤了起来。

      陆令遥隐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中,神色不明,杀气凛冽:“我倒要看看那神祠里,究竟是哪位狼心狗肺的神君,竟敢行如此伤天害理的邪术。”

      萧炽沉下眼睫,他确实讨厌凡人,但...为着王四娘夫妇俩今夜招待他的一桌好菜,顺手替他们报了这个仇也不是不行。

      陆令遥拔下根细簪,拨了下烛芯,那朵灯花却怎么挑也爆不开。

      她想起从前下山降妖除魔之时,随行的师妹师弟最怕挑灯不爆花,说这是不吉之兆,遇上便此行不利,比议事堂的卦相还要准。

      有胆小的,还不曾见到妖魔,听了这话便来找她告假,要自行归山。

      那时候叶俞川也玩笑般问她怕不怕,她年少气盛,张口便是一句:“我行事,不问吉凶,只随本心。”

      时过境迁,今日的她仍旧不循什么吉与凶,她既然被卷到了这事中来,那必然要管到底。

      陆令遥索性换了支蜡烛点上,继续说道:“依着王四娘话里的意思,这村只怕除了她和那李秀才,全是无瞳之人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被当作了生桩,而镇的又究竟是什么煞。”

      萧炽望向窗外,夜色渐深,树身传来扰人的夏日蝉鸣。

      “明日去找那李秀才问问不就得了,他闭门不出,必定是知道些什么。”萧炽道。

      萧炽一边说着,一边抬腿往屋外走去。

      陆令遥奇怪地看向他:“你又要去哪儿?”

      他回头反问道:“天黑了,你不睡觉?”

      见他推开屋门,又要往屋顶上飞,陆令遥指指上头道:“你看清楚,这可不是那晚的茅屋,新起的青砖瓦房,你要怎么躺?”

      萧炽顺着她所指,往上一望,果真是一屋顶的新瓦,鳞次栉比,看上去便胳人得很。

      他收回上飞的势头,左右环顾了一圈,蛮不在意道:“那我睡那棵树上去。”

      陆令遥想起那棵树粗糙生苔的枝干,还不如睡屋顶呢。

      这人方才还胆大包天地上手捏她的脸,这会儿又开始守他那套“男女授受不亲”的破规矩了。

      陆令遥眼波一转,一把抓住萧炽的袖子,手下几下翻转,几乎快要将那上好的锦袖拧成一股绳,而她拉着这根绳就把萧炽往屋内扯。

      萧炽几番挣扎无果,又不敢放火烧她,惊愕道:“你要干什么?”

      陆令遥隐下笑意,面上一本正经:“忘记告诉你了,现下王四娘以为我们是一对落了难的小夫妻,为了不打草惊蛇便于行事,我就顺着她认了这个身份。这世上哪有年轻小夫妻分房而睡的啊?”

      “你说是吧,夫君?”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胎光:三魂七魄中的三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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