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翼》洛子卿

10、死亡

　　难以入眠。拍打着窗子的小飞虫提醒我黑夜多么喜欢静谧。
　　我躺在床上背诵昨天学过的精灵种族，WDIEN，CUEST，CIWL，MARK，FELCO……
　　一个一个，将这些生疏的名称套在我所见过的精灵的身上，以求重复这种无聊又无趣的游戏会加速我的睡眠，但事实上越熟越清醒。
　　自从SHIMEON走了之后，再没有听其他精灵讲述过任何故事，TORU和KENJI是从来不屑于满足我幼稚的好奇心的，而我也没有再画过什么画。
　　我想念我的画本，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我想念我无忧无虑可以放飞幻想的年代。
　　我翻出画本，惊讶于那时梦的色彩：银白的TORU，黑色的双翼，红色的SHIMEON……
　　蓝色的KENJI。
　　而我现在，仿佛只能看到黑白。

　　WDIEN，CUEST，CIWL，MARK，FELCO……
　　KENJI是什么精灵？这个问题一直悬在我心中，到现在终于掉了下来。
　　对于他，长老的描述实在太概括，而除了我，没有谁会去探究他的身份，他不过是士兵们的将领将领们的长老和孩子心中的英雄SHIMEON的仇人还有，TORU心中的KENJI。
　　KENJI是什么精灵？我望着画中那个略显消瘦的长老，开始思考这本不该被忽略的问句。

　　细微的脚步声，是KENJI经过门口。
　　蓝光在门缝那里一闪而过，欲盖弥彰。

　　那么晚了，星星也隐入黑幕不见，不远处的篝火火光一明一灭不安地闪动着。
　　KENJI再次立于水边，低头注视水面。
　　他在喃喃自语。
　　“KOHN……”
　　还是放心不下明天那场激战吧。水面泛着清幽的流光，反复在回应KENJI的自言自语。
　　渐渐地，涟漪扩开来，就连KENJI周围的空气都有了异样的波动，他将右手抬起，点住某个不确定的地方，用低沉的声音，用精灵古语，含混不清地念起什么。
　　一定是某种古老的祈福仪式。
　　散漫在四周的流光缓缓旋动着向他所指的地方凝聚，围绕在指尖，消散再生。

　　我见过TORU使用MARK的力量，那种瞬间爆发的巨大能量让我沉浸在它所带来的毁灭效果中久久不能自拔。
　　而KENJI释放结界时，一瞬间化成的流光表演却会让人怀疑那并非一场战斗，看着结界缓缓推移，我却不能不承认它不容质疑的霸气。
　　而现在的景象，不是力量也不是流光，我被KENJI指尖的线条震撼。
　　那就是他的画笔吧，从体内散出的力量，带着光晕开始在无形中作画，空气被激荡，层层涡流向四周辐射，最后，凭空造出一幅画面。
　　是的，一副画。一幅KENJI用心描绘的流动的画面。

　　精灵和魔兽，尸体交叠，透明的翅膀沾上鲜血，插在残垣断壁间的圣剑，暗无天日。
　　隐约可见的，是竖立在不远处的南方精灵军旗，还有一片粗陋的城墙。
　　那是KOHN，我在SHIMEON的图纸上见过，那片粗陋的城墙就和他们的建造者一样让我永生难忘。
　　我的视线被那副不断移动的画面紧紧抓住，却忽略了制造它的KENJI。

　　TORU挥剑劈开两边围攻的敌人，他手中的武器已经被血染得鲜红，几个精灵在他不远处倒下，但他无暇顾及。
　　更多的魔兽从后面围过来，唯一的出路是前进。
　　唯一的解决方式是杀死挡住你的敌人。
　　TORU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高傲，那是MARK精灵特有的表情，即使是在最后一秒也不失高贵。
　　又有几个精灵赶上来，向他高喊着什么。
　　天空出现带翼的怪物，扇动丑陋的翅膀撕裂自己的猎物，血象雨一般撒下来。
　　它们有智慧，它们懂得躲闪和攻击。

　　我到处寻找KENJI。但我忘记了此时，他正和我一样置身于战场之外观望。
　　“TORU将军！”半空中咤然响起的声音是如此真实，以至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将军……！”又是一声！
　　“可恶！……”
　　“啊！……”
　　一声紧接着另一声，最后响成一片。
　　我捂住耳朵。
　　那是来自战场的绝望和恐惧。
　　明明是个安静的夜晚，明明是在只有我和KENJI的神殿，明明只是一副KENJI凭空画出的画面。
　　为什么会那么真实？！
　　就连魔兽的嚎叫也跟亲历过的一样！
　　我转眼看着KENJI，他苍白的脸上挂着强烈的不安。

　　气流越旋越深，画面已经快得难以辨认，从城外到城内，前后左右没有规律地跳动着，KENJI的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滴，我能看到他的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越握越紧。
　　他在害怕，那种强烈的不安已经转化成某种绝望，绝望到麻木，麻木到任由事情进展而不作任何反应。
　　某个晚上SHIMEON曾跟我讲过恐怖的妖怪的故事，当天我就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没动。现在，KENJI在对他自己讲着这样的故事，他无力反抗。

　　成堆的精灵，成堆的魔兽。
　　KOHN的泥沼变成一张大嘴，贪婪地吞噬着各种尸体，前进者便踏着同类的身躯前进，那一张张可怖的脸上，除了杀意便容不下任何多余。
　　杀到酣畅之时，一向优雅的精灵也变得和魔兽一样穷凶极恶，我记得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表情，不光出现在与魔兽争斗的过程中，他们杀掉同类，同样带着这样的表情。
　　我想走开，不想看到被大家称颂的英雄们扭曲的表情，不想想起800年的惊惧。但自己却生根似的定在那里，无法挪动一步。也忘了来路和去路。
　　忘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最后，连天地都颠倒起来。
　　带着让我毛骨悚然的呐喊，精灵们从四面八方涌进城中。
　　他们全身浴血，扭曲着笑容，站在至高处向着天空举起圣剑。
　　“胜利！”
　　“胜利！”
　　“胜利！”
　　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那里面没有TORU，也没有我熟悉的另几个MARK精灵的身影。
　　画面再次跳动，KENJI似乎也急于寻找他们。
　　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远处依旧浮躁的喊着，仿佛被人下过符咒一般停不下来。
　　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我再次捂住耳朵。
　　然后看见TORU，他半跪在地上，用圣剑支撑快坍塌的身体。
　　他充血的眼睛瞪着不远处，不知道是迷惑是愤怒还是悲哀，一动不动。

　　“SHIMEON将军阵亡。”
　　轻飘飘来了一句，好像谁附在我被捂住的耳边讲悄悄话。
　　胜利胜利胜利！
　　“SHIMEON将军阵亡……”
　　胜利胜利胜利！
　　“SHIMEON将军阵亡！”
　　胜利胜利胜利！
　　“……我会活着回来送你到幻境的。”
　　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震耳欲聋的吼声将我卷入未知的漩涡，无力抗拒不能挣扎。
　　就在快被淹没的时候，有谁将我狠狠摔了出去。

　　“SHIMEON……”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我惊叫着醒过来。
　　全身都湿透了。
　　窗外阳光很好。
　　是个梦而已。

　　是个梦。我躺在床上，让虚脱的身体慢慢恢复正常，不知不觉却笑出声来。
　　声音怪得连自己都认识。
　　这是在为梦而庆幸吧。我一边笑着一边审视自己的想法。
　　止都止不住。
　　后来一歪头，发现自己还被笼罩在阴影中。从床上跳下来，迅速穿戴完毕，我要出去晒一晒太阳。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他说的不是我，恐怕是哪个饿昏的逃亡者吧。我不回头，继续往神殿门口飞。
　　“你要去哪里？”声音似乎严厉了很多。
　　那也不是我，是那个饿昏了的精灵醒过来，挣扎着要去见救他的人，或者是TORU将军或者是SHIMEON将军或者是KENJI长老。
　　“喂！”终于，一双手扣住我的肩膀，“长老吩咐过不让你出来。”
　　身后的精灵将我扭转过去，面对他。
　　他是神殿的守卫。
　　“干吗？！”我舔舔发干的嘴唇。
　　“长老昨天回来的时候吩咐过，等你醒过来不让你出神殿。”
　　“为什么？！”我笑。
　　“你前天不知道怎么就昏过去了，长老要你好好修养。”
　　我再笑，什么前天啊？！我只不过做了个噩梦而已。
　　“而且现在军营正在整顿……”
　　笑。
　　“到处都是受伤的士兵……”
　　再笑。
　　“你不要去给他们添麻烦。……”
　　我添麻烦？——“不会了，我只想出去晒太阳。”
　　“留在神殿里也是一样的，如果我让你出去长老要处罚下来的。他现在恐怕没什么好心情听你论理，KOHN的战役打得艰苦，几位将军回来都没有好脸色……”
　　KOHN战役？他在说什么？难道我还没有梦醒么？
　　我揉揉眼睛，打量着身边这个普通的精灵。
　　“我带你回去休息吧。”他放开手，拉着我转回神殿。
　　我们的影子被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好像一场噩梦一样，”这个普通的精灵自顾自地叹息着，“我也想和你一样睡着了不要醒过来。”
　　“你在说什么？！”我的声音显得非常不耐烦。他转过脸来，很无奈。
　　“我问过活着回来的士兵，KOHN难以攻克，超乎想象……整整一天啊。自从南方军组建以来，从来没有什么战事会打满一天的，就算是最后胜利了，我们的军队也损失惨重。SHIMEON将军也阵亡了……”
　　“SHIMEON将军阵亡。”——我果然还是没梦醒。FLIMIN，你快点醒过来吧。
　　“他带着小批军队提前潜入KOHN的腹地，没想到KOHN外面居然会有其他边境军突然发起进攻，结果打草惊蛇……SHIMEON将军被困在KOHN腹地作战，凭那些带在身边的兵力怎么可能有胜算？……等外面的精灵军杀进去的时候，……他已经阵亡了。”
　　FLIMIN你不要那么无聊地把梦做下去了怎么样？
　　我扬起手给自己一巴掌。
　　生疼。而且非常响。
　　但我还是站在神殿中，站在守卫身边，外面是很好的阳光。
　　那个守卫一脸诧异。
　　“SHIMEON将军阵亡。”我平静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难过地默认了，难过的表情那么真实。

　　“胜利胜利胜利！……”不远处有声音喊，“胜利胜利胜利！”
　　我走到走廊边上探出头去。
　　“胜利胜利胜利！”乱糟糟的小孩乱糟糟排着队乱糟糟地喊。
　　“胜利胜利胜利！”排头的那个举着一支粗糙的自制圣剑。
　　我摸向自己的脖子，SHIMEON送我的头骨已经不在。
　　有什么呼啸着飞过来击中我的心脏。我低头看看，没有见血。
　　但的确，整个世界都红了。
　　“胜利胜利胜利！”现实面朝我，狞笑着冲我喊。

　　SHIMEON从来看不起下级精灵，SHIMEON不喜欢小孩，SHIMEON经常骂我是白痴，SHIMEON痛恨长老，SHIMEON是TORU最忠实的战士，SHIMEON失去了翅膀但他养了一只飞龙，SHIMEON逼着我发誓成为治愈者，SHIMEON每次都会送我头骨，SHIMEON想再看看SHOYO的绿色蒲公英……
　　欢喜，悲伤，痛苦，甜蜜，恼怒……
　　那么多心情那么多事件难道真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抹去的吗？
　　凭什么？就凭一句轻飘飘的——“SHIMEON将军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