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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陆第一次看到蒲薤白这个名字，是在高一开学一周之后的集体军训的学生名单里。
当时被班主任委任为副班长的他，在到达军训地点时要跟着身为班长的王曜华去找军训部队的营长领取分宿舍的名单。同样都是高一新生，其他班的班干部还在抓瞎不知道该找谁的时候，商陆和王曜华就已经坐在人家营长办公室里喝饮料嗑瓜子儿了。
“名单都在这儿了，你们自己找吧。”营长也不把两个小孩儿当外人，甚至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工作交给了他们。
两个学生以惊人的阅读速度从中挑出了他们自己需要的“九班”名单，同时顺便看了看其他班里有没有熟人。
“还有人姓蒲啊，”商陆拎出来八班的名单，“蒲……这个字念什么？”
王曜华凑过去看了看：“这你都不知道？”
“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你说个屁啊。”
哥俩儿拿着名单去找营长，但营长更是文化沙漠，连蒲字都没认出来。年轻的营长气得要死，把新华字典扔在桌子上，命令两个人赶紧查。
“谢。”王曜华随便翻了翻字典，说出这么个发音。
“谢什么？”商陆没听懂。
“谢白啊。”王曜华把字典扔他手边。
“什么谢白？”
“蒲，蒲薤白，绝了，我是说那个字念谢！”
于是蒲薤白这个名字不仅被商陆和王曜华记住，同样也被营长记住了。全年级在烈日之下站军姿的时候，营长前来视察，走到八班队列，朝三排男生大喊了一声：“蒲薤白，出列！”
那一声之大，让隔壁九班都听得真真切切。
站在队尾的商陆憋着笑，余光看到八班的队列里站出来一个又瘦又高的男生。
明明穿着同样一套迷彩服、戴着同样的帽子，但商陆还是觉得那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和其他学生很不一样，再加上那白到反光的脖子，以及脖子上的汗珠。
商陆看得出神，头也不自觉地转了过去。
营长绕着蒲薤白走了一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你名字不错，归队吧。”
商陆突然笑出了声，和他同时笑出声的还有女生队列里的王曜华。
教官听到笑声之后气得青筋都爆出来了，直接把两个人踹出了队伍，罚他们在休息时间也要站军姿。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说来听听！”教官呵斥道。
“报告教官！”商陆一点儿不怂，“我也觉得蒲薤白是个好名字！”
“报告教官！”王曜华也喊了一句，“我看到营长背上有块儿污渍！”
两个人声音之大，让周围几个班都听得真真切切。
一时之间训练场上爆发了剧烈的笑声，蒲薤白这个名字也好，营长的不拘小节也好，全都成了新生营的梗。
那天之后商陆总也忘不了蒲薤白的背影，训练的时候眼神忍不住往八班飘，吃饭的时候也左顾右盼。但是显然他这些小动作都被朋友们错意了，寝室里的朋友们一致认为商陆时时刻刻都在盯着王曜华看。懒得跟朋友多费口舌的商陆，晚上自由活动时间他到小卖部去散心，碰到了在附近排队打热水的王曜华：“嘿。”
“哟。”王曜华一个人拎着三个水壶，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看起来像极了澡堂子里的大爷。
“你是你们寝室挑水的农工吗。”商陆吐槽着，弯腰打算帮王曜华分担一个水壶。
“你懂什么，帮女生打水可是无比荣耀的职业。”王曜华倔强的拒绝，“对了，顺便跟你说一下，班上不少女生在议论你。”
“议论我什么？”原本对男生之间的话题都不感兴趣的商陆，对女生之间的话题就更提不起兴趣了，所以也只是礼貌地问了句。
“议论你是不是认识八班的蒲薤白。”王曜华把水壶分别放在三个水龙头下，接着热水。
“不认识啊。”商陆在听到这个名字是心里一慌，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
“我也跟她们说了你不认识他，但她们觉得你要是不认识人家干嘛说人家名字好听呢，”王曜华笑了一声，“听说那位蒲同学长得特别好看，开学俩礼拜就被不少女生盯上了。”
“哦。”
“所以他们好奇你是不是认识蒲薤白，认识的话，将来传个话也方便。”王曜华关上水龙头，转过身昂头想看商陆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满天繁星。
郊区的天空还没有被人类文明污染，夜晚的天空依旧璀璨，商陆跟在王曜华身后走到空无一人的训练场，看着对方直接躺在了土地上。
“你不用把水壶送回宿舍吗？”商陆盘腿坐在他身旁，看着旁边的三个水壶。
“着什么急呢，让她们等等就好了。”
“刚不还说是荣耀的工作了吗，这么快就懈怠了？”
“我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王曜华悠闲地晃了晃腿，“这夜空这么好看，但说真的，感觉看三分钟也就足够了。”
商陆跟着昂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这儿的空气真好。”
“走向繁华之前的味道。”王曜华伸了个懒腰，重新站了起来，一个人拎起三个装满热水的壶，“走了，拜。”
商陆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继续昂头望着星空，哪怕晚风带走了他三分之二的体温，他都没想过要回寝室。
对于商陆而言，高中生活也不过就是曾经枯燥生活的延续而已。他从不觉得进入高中的自己发生了什么改变，也对长大这件事没有任何实感，甚至入学时看着同学们那对一切都抱有好奇心的兴奋脸都觉得无法理解。
大家那么兴致勃勃的，到底是在迎接什么呢？
难道说是有什么巨大的人生目标可以通过高中生活实现？有什么深刻的人生价值可以在高中生活得以体现？
他的父母对他要求不高，唯一算得上是要求的就只有“高中就别再让老师请家长了”，于是商陆唯一的目标就只有争取高中三年都不给父母添麻烦。
没有远大理想，没有抱负，商陆甚至对一日三餐吃什么都不怀期待。
正式开学的那天因为小自己三岁的弟弟生病，所以父母塞给商陆一百块钱叫他自己坐地铁登校报到。商陆习惯了被零花钱打发的日子，心里也没觉得失落，但同样也没有其他起伏。他就这么木讷地走到操场找到了九班的牌子，木讷地站在队尾，木讷地跟周围的同班同学打招呼，一切都循规蹈矩着。
他听同学说九班是个很特殊的班，是由入学考试的成绩排名前四十的学生组成的，好像那套考题还大有来头，七成都是检测智力的题目。有些需要强记忆力，有些需要强逻辑思考力，一般学生再怎么优秀也就只能拿到三百分，但九班的学生平均分是四百三。
商陆五百九，王曜华七百一，于是两个人就被班主任直接填到班长那一栏，正好又是一男一女。
所以在刚刚开学、互相之间都不太相识的时候，商陆和王曜华就已经互相熟悉了。
因为需要帮他们那年轻的班主任给同学准备各种材料和书本，还要去开年级里的班干部会议、动员大会，繁琐的事情一堆，导致两个人总是最早到校、最晚放学。
好在两个人多少都有点儿自来熟，尤其是王曜华总是自带话题，每天见面就从早餐开始聊起，一直聊到放学去吃什么零食为止，两个人只要站在一起，就会有说不完的话。
实话说，商陆很喜欢跟王曜华呆在一起，不需要费心寻找话题，也不需要走脑子思考自己说的话对方能不能听得懂，更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行为会不会让对方无法理解。他从小就没遇到过王曜华这样和自己如此合拍的人，所以遇到的时候，自然就会下意识地靠近。
有王曜华在的话，好像去学校这件事就没有那么无聊了，商陆真心这样觉得。
结果今晚在男寝大家闲聊的时候，上铺的同学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商陆，你跟王班长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啊？行动够快的啊，这哥儿几个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要说王班长虽然长得不错，但是真不像女生啊，那胸平的，比我还平。”
“谈恋爱还得是学习委员那样的，看着就很适合结婚生子。”
“我觉得班长的同桌也不错，笑起来好甜啊，身材虽然差一点儿，但是长得好可爱。”
“所以怎么样啊商陆，你跟班长到哪个地步了？能不能让你女朋友在她同桌面前说说我们几个的好听话啊，哈哈哈。”
商陆在听到这些话时，打心底感到恶心。“我跟王曜华是好哥们儿。”他甩下这句话，借口去买零食而逃出了寝室，在跟王曜华一起坐在训练场上看星星的时候，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很确定，自己对王曜华没有喜欢的感觉，主要是他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初中时班上总有人叫他陆哥，并且叫他的同桌为嫂子。在大家的起哄之下，同桌的女生似乎也被洗了脑，突然有天就找商陆告白。
“在一起吧，反正大家也都觉得我们是一对儿。”
同桌的长相在班里算得上是班花儿级别，很多男生求而不得，大家起哄管人家叫嫂子，其实只是为了遮掩他们的挫败感。
谁能想到她会真的喜欢上自己呢，商陆在面对她的告白时内心也毫无波动，但他觉得自己应该答应对方的提案，于是点头答应，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为情侣，顺理成章地经历早恋，顺理成章地被老师发现、被请家长、被全校批评。
女生的家长羞愧得无地自容，恼怒之下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商陆身上：“一看这小子就不像好孩子，仗着自己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我们女儿不是你的玩具！”
商陆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家长发疯的样子，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个躲在家长身后哭哭啼啼的“女朋友”，然后平静地说了句“抱歉”。
奇怪的是老师在看到他的态度之后，反而放过了他。
父亲到学校去给女生家长真诚地道歉，之后带商陆回家的时候，父子一前一后走在马路上。
“你为什么要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谈恋爱呢，过家家吗？”父亲转头问了句。
“因为她说喜欢我啊。”商陆回答得有理有据。
“你知道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吗？不是说她喜欢你就可以，你也得喜欢她才行啊，两情相悦这个成语你总学过吧？”父亲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长叹了口气，“以后别让女生牵着鼻子走了，我也没工夫总是处理你那些烂摊子，你弟身体也总是不太好，你说你都这么大了，也该学着懂事一点儿了吧。”
“哦。”商陆记住了父亲的话，“爸，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问。”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
父亲愣了一下，停住步子，转过身凝视着商陆的双眼：“我又不是文豪，形容不来，你去看看名著里怎么写的。”
“我看名著里写的都是一种生理冲动，可是生理冲动是一种自然现象吧，那就能被规划为爱情了吗？”商陆认真地问。
马路上车来车往，骑自行车的人一个劲儿地摇铃来让他们父子靠边儿站，商陆记得当时空气中的味道、湿度和温感，也记得父亲面部的每一个细节。
“等你将来遇到对的人，自然就懂了。”父亲颇有无奈地回答着，没有彻底回避，但也没有完全直面。
“哦。”商陆早就习惯了父亲对自己的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低下头继续向前走，等待着父亲口中的那个“对的人”的出现。
那么，王曜华是那个“对的人”吗？
商陆闭上眼睛回忆着刚刚王曜华躺在夜空下的样子。客观来说，王曜华的确是非常好看，五官清秀且端正，身高也比班上大多数女生要高了不少，很瘦但看起来并不弱，单手能拎起来两个水壶。但是回忆起那个人躺下来的样时，商陆觉得自己的心跳十分平静，那感觉甚至都不如看到蒲薤白的背影要来得刺激。
想到这儿，商陆猛地睁开眼，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儿来。
好好儿的，怎么就痴迷上一个背影了呢。是肩宽吗？还是因为脖子白？真就莫名其妙，话说那个人正脸到底长什么样儿啊？也许看到正脸、确认对方是个男生之后，自己的脑子就会回归正常了。商陆这样自我安慰着，然后站起身打算回寝室。
但站起来之后，他看到远离宿舍楼的训练场另外一端，似乎有人站在树下。
黑灯瞎火的，在那儿站着干什么呢？
商陆有点儿好奇地朝那边走过去，在距离树下的人还有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看到树下站着的是两个人，两个人他都不认识，并且两个人还牵着手。
他立刻掉头匆匆离开，一遍一遍在脑海中回放刚刚看到的场景。要说自己见过两个女生牵手，见过一男一女牵手，但是活了十五年，还真就第一次见到两个男生牵着手。
高中还真是无奇不有。
他在心里默念着，并对这所学校充满敬畏，坚信这样包容万象的学校果然是当之无愧的顶尖。
军训最后一夜举办了常规的篝火晚会，要求高一高二各出几个节目搞成文艺汇演，没有乐器也没有伴奏的情况下，大家只能选一下节奏感比较强的歌曲或者是直接说相声。
再次受到年轻班主任迫害的商陆和王曜华二人被强制性地写在了参演名单上，哥俩儿在临上台前都还在幕布后面商量着到底要唱歌还是要说相声，心思根本已经不在台上了。
“各位同学、老师、教官们，大家、大家晚上好，”这时台上突然传来了紧张到发颤的声音，“我是高一八班的蒲薤白。”
商陆就感觉自己的耳朵是自动支楞起来的，他和王曜华同时闭上了嘴，眨眼对视了一下，然后朝台上扒头看去。
从幕后来看的话，又是只能见到背影，蒲薤白的背影在篝火的橘黄色光芒下显得带有一丝温暖的气质，商陆看得很入神，并且十分想要绕到前面去一睹真容。
台下已经有女生开始欢呼了，台上的蒲薤白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一首Tamas Wells的《Valder Fields》，献给大家。”
紧接着温柔的声音让台下陷入一片寂静，就连那燃烧得极度旺盛的火焰都好像伴随着对方的声音而变得柔和起来。摇曳的火光如同草原间的小小篝火，一群人围着坐成一圈，安静地倾听着男生的民谣乐曲。
那首歌对方唱得并不算是非常完美，好多地方都小小的跑调了，但这些也不耽误商陆认为那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英文歌。
“谢谢大家。”蒲薤白伴随着台下人的欢呼声转过身，于是商陆终于能看到对方的正脸了。
女生的眼光真的不错，这人长得果然好看。
商陆在心里惊呼卧槽，一是因为觉得这人真特么的漂亮，二是因为想起前天晚上在训练场旁边的树下见到的那两个牵着手的男的，其中一个人从轮廓上来讲几乎就跟蒲薤白长得一样。
所以这件事有三种可能性：其一，夜晚光线不好所以商陆看错了；其二，蒲薤白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或哥哥；其三，那天晚上看到的跟男生牵手的人就是蒲薤白。
刺激啊。
在商陆思考着这些的时候，蒲薤白已经面朝着他走了过来，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视线过于“灼热”，蒲薤白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看向商陆这一边，于是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对视上了。
对视的时间掐着秒表来计时的话也就只有不到两秒钟，但就是那短短的不到两秒，具体说是1.57秒，商陆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嘿，兄弟。”就在商陆想着要不要搭讪一下的时候，他身旁的王曜华已经大大咧咧地上前去拍蒲薤白的手臂了。
蒲薤白被吓了一跳，向后错了一步：“啊？”
“你长得好漂亮啊，都可以去当平面模特的那种程度了！”王曜华露出爽朗的笑容，朝蒲薤白伸出手，“认识一下吧，我叫王曜华。”
“啊……”蒲薤白似乎对陌生同学的热情感到非常不知所措。
商陆叹了口气，走到蒲薤白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用理他，他脑子不太正常。”
“我就想交个朋友，怎么脑子就不正常了呢，”王曜华抬在空中的手尴尬地攥了攥，“那行吧，你看你有什么正常的交友方式。”
商陆干咳了一声，扭过头对蒲薤白说：“我叫商陆，认识一下吧。”
“你除了把语序颠倒了一下、把名字换成了你的，还有什么是跟我说的那句话不一样的呢。”王曜华皱着眉吐槽道。
“我干咳了一声，缓解了尴尬的气氛。”商陆厚着脸皮说。
“咱俩应该上台说相声，”王曜华认可地点了点头，“唱什么歌啊，白瞎了相声界未来的璀璨明星。”
商陆本来还想继续再跟王曜华皮两句的，但身旁的蒲薤白突然就笑了，不是尴尬的笑，也不是礼貌的笑，是真真切切地被逗笑，而且还笑出了声。
真的、真的还想要再继续多聊几句，商陆虽然没想到要聊什么，但第一次这么想要主动地寻找话题。可惜现实没给他那么多机会，班主任揪着商陆的耳朵、推着王曜华的后背，把两个人撵上了台。
磕磕绊绊走到台上的商陆和王曜华一脸懵逼地对视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朝他们摆手的班主任，再回过头面对已经被他俩上台的姿态逗笑的台下观众。“诶——咳，各位晚上好。”王曜华拿起话筒，“我们来自高一九班，来给大家带来一段相声。”
“还真要说相声！？”商陆在旁边就像是捧哏一样。
台下爆笑一片。
“嗐，逗你玩儿嘛。”王曜华把话筒递给商陆，自己则是拿起原本就架在台上的另外一个话筒，“军训最后一晚，大家嗨起来啊！一首《太阳与向日葵》送给大家！”
作者有话说第1章 #include the fir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