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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李玲只觉得脑袋里“轰”地炸开,炸的眼前发昏,一片鲜红。

      “住手——”
      闷雷似的一声吼惊得众人齐齐一哆嗦。大伙转头就见老书记范天顺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外围。

      围观人群呼啦散开,露出举着石头的李玲和弓腰捂头的范涛。血从范涛手指缝渗出,滴在石桥上。

      李玲遽然回神,手一抖石头落地,带着血滚到一只脚边。那只脚上的解放鞋被大脚趾顶漏了,鞋带是粗麻绳,鞋靿口磨得起毛边,鞋帮与鞋底开胶露出缝隙里的泥土。再向上看是一截瘦骨嶙峋的脚腕,吊起的裤脚里空空荡荡,似乎没东西撑着。

      范家村富裕,很少有人穿的这么破烂。大家顺着那只脚往上看,看见了一张俊俏苍白的脸。

      “欣荣,把你妈扶起来!”老书记掷地有声地说。

      “妈,起……”范欣荣闻言伸手去抓李玲的胳膊,手还没碰到李玲的胳膊,李玲忽然转身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啪——”

      李玲打完人又是一愣,今天怎么接连做错事?范志贤说过不许她在外面打范欣荣。他好歹是村长,脸皮还是要的。

      范欣荣僵住,低垂的眼睛直直盯着地上那块被他踢到李玲手边的石头,唇角抿起又松开,他慢慢站直,像个无措的小孩儿红着半张脸站在那里。
      众人的人目光从惊恐变为谴责,都在无声斥责疯了似的李玲。
      有心直口快地人开始指责李玲。
      “真是个泼妇!”
      “就会跟孩子逞威风。”
      “疯了不成。”

      “泼妇!她!跟范文武!动不动就打他!”范涛指着范欣荣,“两个丧心病狂的……”范天顺瞪过来的眼睛让范涛把嘴里的“畜生”咽了回去。

      李玲被亲戚拽起来,看见老书记那张铁打似的脸,顿时清醒过来,她刚才说了什么!怎么还打了范涛!?范涛可是有个在丰安市区里当法官的姑。真是昏了头了。
      范志贤一再告诫他,上学的事跟老书记知会过了,两个人瞒下,不会有第三家知道。这两天即便范志贤也怀疑范涛,他都没去找老书记和范涛。她刚才听范涛编排儿子,实在没忍住踹了范涛一脚。怎会知道范涛一怒之下把两家人商量好的事给抖露出来了。
      这可怎么办?
      她惊惶不安地看向老书记。

      老书记却不看李玲,松弛的眼皮耷拉下去遮盖住满眼的情绪,语气平静地指挥自家小辈:“抬上,送卫生所。”说完便转身走了。

      李玲只觉后背一阵一阵泛冷,脸上、手背上都起了细栗,微弱的电流一阵阵地爬过暴露的皮肤。

      三年前,丰安市南河煤矿厂跟丰安市教育局合办了一家卫生学校,前两年招生并不顺利。第三年丰安市教育局为丰安市下辖各村争取到一个免费入学的名额。对学生的要求是:品学兼优,家境困难。

      消息在一周后才被广而告之。范家村两年加起来,高考成绩过线的只有杨梅和范欣荣。范欣荣是村长的儿子,自然谈不上家境困难。家境困难的是杨梅家。
      事情宣扬开了,捂不住了,范志贤召集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开会,最终公允地选出了“免费上卫生学校”的学生——杨梅。
      免费上学的香饽饽落进了外来户杨家的碗里。

      八月底秋收,在市里打工的人陆续回村务农。地里多了许多干活的人,偷懒望远时都瞧见外来户老杨骑着一辆旧车子从村外的小路上穿过,车后座坐着一个穿白衬衣的姑娘。

      斑驳树影在她身上跳跃,秋风拂起她的流海,露出白皙的额头和明媚的大眼睛。男人们打心里觉得这姑娘美的像打火机上的“明星”,勾人;务农的女人们则艳羡的斜楞眼、砸吧嘴,把手里的豆杆往地上狠狠一掷。

      范欣荣也参加了高考,分数即够上省师范大学又能去丰安师范学校。

      录取通知书是范志贤拆的,边看边念叨书费、杂费、住宿费和伙食费。“省着点,一学期二三百够了。”他把通知书塞进牛皮纸信封里,扔回给范欣荣。

      前几年大学收费还不高,自从89年开始,大学和大专一年比一年收费高。

      “算少了吧,隔壁那个也去师范,我可听说一年少说要掏出千八百块。”范文武接过话,横了一眼范欣荣,“你这学,比我腿还贵。”

      刚端起饭碗的李玲当即摔了饭碗。白瓷大碗和着稀饭砸在地上,瓷碴蹦到院子里。李玲嗖地站起身,朝范文武喊:“开车,走!”不顺心就回娘家,这是李玲一惯作风。自从她舅当上谢李乡的主任,她哥调到派出所,她的腰杆越发硬气。

      范文武开着拖拉机头带着李玲回娘家了。

      稀饭泼了范欣荣一裤腿,他出去舀水洗净又回到正屋。范志贤坐在桌边抽烟,碗里的粥吃光了,桌上的菜也吃了大半。范欣荣安静地站在正屋门一边。

      身后的墙上错落地楔着几根钉子,他用左侧的肩胛骨顶着一根挂草帽的钉子,站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钉子硬生生扎进了他肩胛骨里,距离心脏分毫之间。他知道,就算丰安的师范学校不要钱,包吃包住,李玲也不会让他去上学。她自己的宝贝儿子什么都没得到,他一个杂种却能去上师范学校。只这一点,李玲就能带着她娘家人把范家闹得天翻地覆。

      范志贤领他进这个门的那天。李玲和他娘家人坐满这间大屋子,范志贤跟老丈人和大舅哥去了隔壁。他一人也是站在这个位置,被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的话,他们伸出的手指,范文武举起的锄头……
      他抬手摸到脑瓜顶,指腹沿着疤头摸到疤尾,凹凸不平的疤有一根手指那么长,头发盖着跟好了一样。

      范志贤坐在门槛上抽了半下午旱烟,最终决定把他送去南厂汽修当学徒,不交学费,包吃包住,学会了能留在那里当个小工。小工做得好早晚能成大师傅。大师傅挣的工资不比南厂正式职工低。

      ——

      九月中旬,范家农活接近尾声。饭桌上范志贤说了句“汽修厂催了”,李玲没接话。范欣荣知道,这是允许他走了。他一宿未眠,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挺到五点。

      天还是青灰色,只有东边有一层淡淡的曙红色蒙在青灰之上。

      消瘦的身影背着一床铺盖卷,拎着一个西瓜大网兜推开了范家的大门。
      范欣荣带走了自己所有的家当。

      走出范家村顺着大路往东南方向走一个小时,跨上南河大桥的那一刻,太阳从地平线处冉冉升起。茶金色的光芒迸射而出刺破初秋苍凉的天幕,笼罩城市和城市边缘蜿蜒的南河。

      范欣荣把铺盖卷和网兜放到桥边,立在水泥石栏边俯视平静的南河水。黑乎乎的河水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金色,他仰头看河的尽头。南河自西向东,河水的尽头便是东边,半个金红的太阳镶在河面上,金灿灿的光给这条污水河批了一件遮羞的金斗篷,让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南岸边几个大烟囱笔直地矗立着,高大的铁架顶天立地地站在远处。

      从各村经过的早班客车经过南河大桥,赶车进城卖菜的、骑车赶集的、坐车进城上学的、出城办事的,每个人身后拖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在桥上交织,然后各奔一方。

      在南厂汽修当学徒的第一年是范欣荣过得最快活的一年。耳畔没有咒骂,身上不挨拳脚,面前没有那几张厌恶的脸。

      他有空就去卫校找杨梅。杨梅感念他做的一切,他也感念杨梅给他的陪伴。他们不会在学校里并行、聊天,甚至不会在学校附近逛,他们总是跑到城市边缘待着,甚至更隐秘的地方,确切的说是不会碰到范家村、谢李乡的熟人的地方约会。

      范文武依旧喜欢杨梅,时不时去卫校找杨梅。并跟杨梅的同学说他是她老家的对象。在丰安市,所谓的对象是订了婚等着结婚的人的称呼。

      杨梅为此在范欣荣面前狠狠哭过几回,那些眼泪仿佛滴在范欣荣脸上的熔岩,落到皮肉上立时冒起一股焦糊味。范文武的每次出现似乎都在告诫他,离开范家你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懦弱!

      范欣荣把攥皱巴的纸递给杨梅擦眼泪。

      杨梅擦干净脸上的泪,抬头看向南河。她和范欣荣出来,三次有两次都会来南河边。范欣荣很喜欢这里,因为没人,因为河面宽阔,因为河水奔涌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是她不喜欢这里。市里的女同学都说这条河是南厂投放污水的河,水里连一条鱼都没有,夏天酷暑时河里散发出一股怪味。

      眼下正是六月初,天气渐热,明媚的太阳蒸腾着黑黝黝的南河。人靠近河边就会嗅到一股怪味。

      杨梅把手帕抵在鼻子下面,看向旁边低眉垂目的人。范欣荣有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五官很立体,只是皮肤过于苍白。村里许多女孩子都偷偷看他,但是没人敢接近他,都知道他是范志贤在外面鬼混生的杂种。

      “我同学说南河是污水河,对身体不好,咱们别来了。”杨梅低声说。

      范欣荣低垂着脑袋嗯了一声。半晌他偏头朝身旁的姑娘浅浅一笑,“确定了,选你去医院?”

      说起这事,杨梅露出腼腆又得意的笑。“郝老师选了我,两个学期我成绩最好。”

      范欣荣抬手想摸摸她乌黑的头发。但是他的手被柴油、机油浸泡了一年,已经丑陋不堪。他收回手,又看向杨梅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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