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今天也在劝退自己》十三间楼

59、第 59 章

　　或许是因为信徒增多，徐妄开始频繁做梦，梦里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以至于他以为主人公不是自己。
　　梦境是碎片的，散乱的，没有逻辑的。
　　直到最近，他才逐渐将这些碎片拼凑出了完整的过去，被他遗忘已久的过去。

　　很多很多年前的时候，神明还处于年幼的时期。
　　那时候万物生发，人类文明刚刚开始萌芽。

　　出现了诗歌、绘画、雕塑……很多美丽的事物。
　　神明的身体在很深的地下，维持着世界法则的运转。

　　世界的生机也反过来哺育他。
　　后来，他有了第一批信徒。

　　信徒逐渐扩大，他能够以人类的样子行走世间。
　　人们给了他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他在人类社会的身份。
　　出于本能，他很喜欢人类，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命。

　　他遇到了很多人，实现了很多愿望。
　　人们为他搭建高台，为他写诗为他画像。

　　信徒越来越狂热，人们开始期待不劳而获，整日在他面前祈祷。
　　神明开始满足不了信徒们。

　　人的欲望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像无尽的深渊。
　　最后，神明厌倦了。
　　他留下自己的身体，陷入漫长的沉睡。

　　他并不讨厌热闹，但人的贪念让他难受。
　　他以为自己离开，世界会变得像之前一样和平又安宁，可怖狰狞的欲望会消失。

　　但是没有。
　　一个种群要更好地生存繁衍，必定要进行资源的掠夺，人类更是如此。

　　和平是短暂的，混乱才是常态。
　　神明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欲望的象征。

　　神明沉睡之前，预感到人类未来的灾难。

　　于是将自己的怜悯留下，包含着他对人类未来的希望。
　　他希望这个生物能够存活得久一点。

　　至于他的怜悯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那也是他不能预料的事了。
　　他继承了神明之前的名字，以人们曾为他塑造的最高大最美丽的雕塑作为外貌。

　　那个被万众瞩，被赋予无数余年和期许，被高高捧起又砸落泥潭的名字。
　　他的下场甚至比当年的神明还惨。

　　人类有句俗语叫事不过三，意思是同样的事情不要做超过三次，要懂得及时止损。
　　徐妄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自己还有没有将来。

　　“时间都安排好了，就是今天？”
　　“我就不过去了，人多吵得头痛。”

　　主城聚集了百分之八十的群众，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越时绥通过通讯器同步画面，是整个实验室的数据，里面有人在看外面的监控，传到他们这边的声音都不小。

　　“他们应该是不知道你们今天的行动的，所以每天都是这么吵吗？”
　　徐妄很庆幸自己跟着上来了，这里的环境虽然也不怎么样，但至少安静。

　　“越时绥，”
　　“今天是我生日。”
　　他记得徐妄登记的资料上不是今天。

　　“我记起来一些事情，等你回来，说给你听。”
　　“好。”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一时间他也想不到要送什么礼物。

　　“听说海螺里面会有人鱼的歌声，人鱼我确定是没有的，但我好奇海螺，真的能记录下人的声音吗？”
　　“你看到的话，带一个好看的送给我吧。”

　　不管从前是不是存在，以后，所有的海螺都会有了。
　　这里偶尔也会有震荡，但远不及此时的地动山摇，比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场地震都要剧烈。
　　地上的人们都聚集在临时搭建的避难所。

　　霍尔带着菲诺在塔楼最顶层观赏不远处的潮汐。
　　“你，不去躲着吗？”
　　海底的庞然大物升起来，这里并不安全。
　　“死在这里也很好，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你又为什么要陪着我？”
　　菲诺撇过脸，拒绝回答。

　　“你的，创造者呢？他去了哪里？”叫父母不合适，用了创造者这个词。
　　菲诺抿唇，看着东南的方向。

　　徐妄没有在避难所，也没有在塔楼，更没有去看越时绥。
　　他一个人在沙漠里，是闯过古战场，来到人类基地旧址。
　　发愁怎么进去，一阵风过，大门自己开了，仿佛等候了很久，迎接他来。

　　检测到有生命的痕迹，一路上亮起了微弱的蓝光。
　　地面落了一层薄灰，墙面是不规则的棱柱，折射着来人的倒影，显得常常的甬道格外空旷，就好像漫步在夜空中的银河。
　　人类一如既往的浪漫。

　　接下来的24小时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极其难熬。
　　对于主城的人，他们度过了一个格外漫长的黑夜。

　　对于地上的人，他们挨过了一个无法盍眼的日升月落。

　　可结果是好的。

　　整座主城被完整地，安然无恙地按照预设轨道重返海面。

　　透明的屏障还未落下，里面传来了巨大的欢呼声，伴随着海浪潮声一起，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然而在所有人庆幸劫后余生时，越时绥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好像有点，过于顺利了。
　　心脏突然抽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离去。他第一时间回头，身后没有人。

　　“徐妄呢？”

　　徐妄在一处海边的断崖等人。

　　“你看，月亮好圆。”
　　是真实的月亮，不是水中的虚影。

　　“是，你先过来，不要站在边上。”
　　越时绥小心靠近，试图拉他回来。
　　他那样单薄，好像下一瞬久会被海风潮汐带走。
　　月光下，徐妄的身体有些透明。

　　“我动不了了。”
　　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更显苍白。

　　他的轮廓开始渐渐虚化。
　　“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我接受不了没有你的世界，那一定会非常痛苦。”
　　“越时绥。”

　　徐妄轻唤爱人的名字，做最后的告别。
　　“你有带海螺回来吗？”

　　“有，你过来，或者让我过去，徐妄！”
　　海螺里面当然没有什么人鱼的歌声，手上这个，是对比了十几种不同的形状大小，找到的声音最特别，最像曲子的一只。
　　可是他被海浪推开，明明在向前走，却离徐妄越来越远。

　　徐妄轻轻摇头，勾勾手指，越时绥怀中的海螺落在他手上。
　　海螺有手掌那么大，凑近能听到一点特别的声音，像是什么歌的曲调。
　　“谢谢你，不过，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
　　“但依旧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
　　他选择在今天暂时离开。

　　人间四季轮转，他终于都亲眼见到。
　　其实也不过三百天，却比他以往任何一段时间都要多彩。

　　原来他们从认识到分离，也不过只有三百天。
　　短得可怜，可能他一眨眼，就是一个朝代过去，而这印象深刻的一年，他沉睡之后醒来，是否还会记得呢？
　　甚至还没有他的一个梦长。

　　而他们真正表明心意，互相喜欢的时间，也只有两三个月。
　　他是真的不想离开。

　　“我要走啦，”很轻松的语气，“活着的这么多天，我很开心。”
　　“所有的生命都会离开，又会再次相聚。”

　　“不要为我的离开而悲伤。”
　　跟诗人呆久了，说话也文艺感伤起来。

　　“不要难过，我并没有死去，神明没有真正的死亡。”
　　“如果实在过于思念我，那么就去海边，我或许会沉睡在海底。”

　　“风是我的使者，它们会将我的思念带给你。”
　　天空太吵闹了，海底比较安宁。
　　“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可以葬在海里，我会感觉到的。”

　　“不要变成灰撒进来，我喜欢你的骨头。”
　　“身体会被海水侵蚀，内脏会被鱼类吞噬。”

　　“但我会让它们把你的骨头带到我身边。”
　　“等我再次醒来时，看到你的骨架，或许会想起你。”

　　他不知道自己会沉睡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得他。
　　可是，徐妄想，“我想记得你。”

　　神明唯一的偏私，第一眼就爱上的人类。

　　他在热爱的人间待了三百天，再无一切痕迹。
　　无处可寻，仿佛从未来过。
　　最终只余一声叹息。

　　如果这就是拯救人类的代价，那么他宁可跟自己的爱人死在一起，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是等待末日的降临呢？
　　他总说徐妄冷漠，可他知道，他的爱人，拥有最多的爱与善意。

　　只是他对所有的生命都怀抱善意，所以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伤害他伤害世界的人类。
　　冷漠是神明对人类最大的恩赐。

　　可他们居然还在抱怨，还在索取。
　　“你答应过，会陪在我身边。”

　　“抱歉，我可能要食言了。”
　　“如果你实在太寂寞，要去找别人，”

　　“不会有别人。”
　　月亮隐入海水，天光破晓。

　　徐妄消失在了明暗交接的天际，只余朦胧雾气。

　　将近百年的时间，是神明给予人类的考验。

　　他在等待一个结果，以此判断他的沉睡是否有意义。
　　以及，他要不要再次原谅他们。

　　这决定了他要不要醒来。
　　菲诺是他给自己的提示。

　　显然，在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考试中，人类没有合格。
　　自私刻在他们的基因里，矛盾与冲突随处可见，人类没有丝毫长进。

　　照理来说，他不该给这个机会。他应当继续沉睡，等待下一次生命诞生时苏醒，那样就又是一个美好的人间。

　　“你为什么要唤醒我？”这是他刚醒来的疑惑。
　　“你认为他们值得被救？”
　　徐妄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产生人类的感情呢？”他不理解菲诺对人的感情。
　　但是，这曾是他的一部分，所以他必须要面对这个事实。
　　“好吧，我会自己去看一看。”

　　当他见到那个人时，无需再问，他已然明白。
　　他想让那个人活着。
　　被热闹簇拥着，很好地活着。
　　答卷当然不合格，但考官修改了评分标准。

　　越时绥被海浪推回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