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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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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正道展卷,“兹有柔然遣使,欲缔两姓之好,自此停罢纷争。着尔赴平凉府,迎王女入晋。”
念完,时临安只觉耳畔一静。可许是有前头“选妃”一事做铺垫,耳畔寂静的时间很很短,只有转瞬的几息。
因四围没有他人,传旨之人又是相熟的江正道,时临安的两指一搓,径直道:“中邦,我早已递上请辞礼部右侍郎的奏章。”
江正道合上锦卷,摇了摇头,“霁春,三品往上的官员,授、辞、提、贬,哪一道不需陛下首肯,”他的眼中有几分难辨的怜悯,“你可收到陛下的准允?”
自然不曾,可是,“为何一定是我?”时临安再问道。
“我当真不知,”江正道走至时临安面前,欲扶起她,却被时临安推开,“因涉两国互市,陛下着我同行洽谈。前后的因由,我并不知晓。”
“至于你的行迹,”他像是知晓时临安欲询问甚,抢先答道,“是陛下告知,我方来锦江府寻你。而你在石府的消息,当由暗卫探明,昨日才递来。”
时临安只觉手脚冰凉,她以为,这几年她很是逍遥,不再如金陵时的岁月,日日勾心斗角,只怕哪处思虑不周,便被袁党抓住把柄,丧失先机。那时候,她只觉自己是开得过盛的花,瞧着锦簇,可因根系供不上足够的养分,她几乎是耗尽心头精血,方能勉强维持局面。可这,又能撑过几时?
她缓缓抚上心口,心中有熟悉的闷痛。今日,傅玉璋递来圣旨,轻飘飘地戳破她以为的桃源。他在告诉她,她如今的自在是被施舍的,是暂时而虚假的,若他不愿,随时能够收回。时临安不过是他手心的锦雀,不仅飞不出锻造的牢笼,更要夜夜引吭,为其余的雀鸟们高歌。
竟有这样欺负人的?
“若我抗旨不遵呢?”时临安仰起头,问道。
江正道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霁春,你需想一想,张大人还在两陕。”他说的张大人是时临安的大舅父,张神寅,去岁刚升任两陕总督,官居正二品。
时临安的唇边露出一分笑,那笑意冷得很,“这话,是你想的,还是有人叫你转达?”
江正道不答,只轻轻唤道:“霁春。”
时临安的心中有了答案。她的气息略深,阖目调息片刻才平稳,最终,她叩首应道:“臣领旨。”
因时日紧张,时临安与江正道即刻便要启程。从锦江府至平凉府,需涉湍急的临渊河,越过终年覆雪的雅拉山口,再行过茫茫戈壁,方可到达。
这样迢遥、艰险的路途,自然不便带阿蛮同行。时临安与瑞香商量一番,由瑞香先送阿蛮回临安府。
紧随而来的石磊道,他可遣亲卫护送瑞香、阿蛮一行,保他们周全。时临安思虑片刻,也不与他客气,只再三谢他。
石磊已听闻江正道的来意。他唤过时临安,犹豫道:“霁春,若你不愿,我…”
未等他说完,时临安打断他,“石大哥,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纠葛,先前连累你,我已愧疚万分。”她宽慰道,“你莫忧心,不过是迎娶王女,阿爹做得,我有甚做不得?”
“或许,我们时家的人便是傅家的青雀使,专为他们牵挂姻缘。”她还有心思开玩笑。
可惜,石磊没有叫她的笑话逗乐。时熹城府深沉,除去亲近之人,无人知晓他晦暗的心意。因而,石磊道:“可你与时公不一样。”
时临安却摇头,只是她不便说明详情,“都一样。”她道。
石磊看着她,许久叹道:“霁春,你太过清醒。”
时临安一愣,头一次有人这样评价她,可这评价当真恰如其分,“清醒…”她犹疑问道,“不好吗?”
“也好,也不好。”石磊留下佛偈一般的话语,二人就此作别。
片刻修整后,时临安第二次换上真紫色的官袍,她又扣上二梁冠,将额畔碎发俱塞入黑色的帽纱中。
她缓缓走出石府,每走一步,心便凉一分,而相对的,心气又夯一分——这一程,她不只为自己,更为穿越来此后,永远待她亲厚,永远信任她的张家。他们护她,护“时临安”良久,这一次,换她来守护他们。
时临安步入马车,沉声道:“启程。”
一路山遥路远。
颠簸中,马车的车轱折断数次,随行兵将的坐骑也在沿路驿站更换几轮。行至固原,江正道叫六月的暑热折腾得面白发汗,一路惊厥呕吐。一行人只好在固原府耽搁数日。
再次启程后,江正道自掏腰包,在医馆购置一麻袋的六月霜,盯着队伍中的每一人,每日必泡水饮用。
又过七八日,到达平凉府前的最后一站,也是古时西行路的重镇,沙洲府。
时临安掐算日程,见尚有几日富余。于是,她与江正道商量一番,秉持“来都来了”的千古明训,绕道瞻仰鸣沙山崖壁的千佛洞。
说明来意后,皇庆寺遣来一位高僧做向导。
一行人头顶热得发白的夏日,随他走在漫漫戈壁。他们学着当地人,不着繁复的官袍,只笼上宽松的白衫,既遮阳,又能藏风。
时临安揪住面前的白纱,摇晃兜风,“豫王便是在此处遁走柔然?”她问道。
江正道的手中仍捏着那柄十六方檀香扇,可他摇得蔫耷,起的风便没有筋骨,“不错,”他用扇掩住嘴,又压下声音,与时临安道,“朝中早有异议,道陛下优柔,只流放豫王至沙洲,未曾斩草除根,方才有豫王遁走柔然的隐患。”
时临安看向不远处,随着河谷蜿蜒向前,鸣沙山的崖壁露出神秘一角,他们的耳畔也传来铮铮的做工声。
“沙洲…”时临安低声重复道,傅玉璋不曾与她细说重生之事,因而,她也疑惑傅玉璋为何将人流放至与柔然如此接近的沙洲。
不过,她想起另一事,“豫王遁走柔然,随后,柔然的态度与之前大相径庭,竟送王女和亲…”
“中邦,”她犹豫道,“你不觉得,有甚不妥?”
江正道颔首,“不只你,朝中的许多大人都有此怀疑。然,”他两手一摊,“陛下自有主张。”
时临安两眼一轮,翻出一双白眼。可惜,理当遭受这一番嫌弃的人尚在远方。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至河谷深处,转过一处狭窄的弯角,整面崖壁的千余佛窟豁然出现在眼前。
时临安与江正道止住脚步。其余人也纷纷驻足惊叹。
层叠数十重,南北百余丈,时临安看着数不清的,或大或小的佛窟,只觉一股澎湃的,菁纯的力量震荡在心间。
不少窟中尚有僧人静坐修禅,低低的诵经声汇成一条绵长的河,昼夜不息地回荡在山谷。
“二位大人,这便是千佛洞。”高僧念一句佛号,与二人说道。
他往前引路,领着时临安与江正道走上栈道,进入几处前朝的洞窟,观想其间的岩画与佛像。
随后,高僧带着他们攀上第七层的栈道,那处有一个新凿的佛窟,不少匠人在其中塑像、刻画。
窟中光线昏暗,仅靠油灯照明。时临安贴近窟壁,凑近瞧匠人画下的飘飞的衣寐与流云。
一人瞧她看得辛苦,递来一盏油灯。可他在昏暗的洞窟中待得久,一时没有掌握好距离与力道,那盏油灯凑得近,燎焦时临安因未戴官帽而垂下的一缕散发。
事发突然,那人赶忙扔掉油灯,七手八脚地为时临安捂灭发间的火星。
一番折腾下,窟中的其余人皆聚拢过来,关切地看着时临安。
“霁春,”江正道匆匆走至近前,看她那一绺被烧断的发,“可有他处被烫到?”
时临安也有些被吓到。她上下捋过发与衣衫,确认其余俱是周全,这才摇头道:“无事。”
许是听出声音,那位递灯的“罪魁祸首”长长地“咦”了一声,他不曾致歉,反是夺过另一人手中的油灯,又凑至时临安近旁。
这下,江正道忙挡在前头,他升起三品大员的派头,轻喝道:“谁人这般无理?”
不料,那人全然不将他的官威放在眼中,也不知如何使的力,他轻轻一拨,便将八尺有余的江正道拨至一旁。
那人凑近一瞧,惊中带喜道:“丫头,是你啊。”
那人的面容大半隐在油灯之后,时临安并未立时看清。
那人一急,忙拉着时临安走出洞窟。二人立于再无遮蔽的天光之下,时临安终于认出,“道长,你怎的在佛窟之中?”
窟中燎去时临安一缕青丝的,正是几年前她曾偶遇的邋遢道人。那时,时临安问他,她将去往何处。道士说道,他不知,因她不是卦中之人。时临安便疑心,邋遢道士或许已看出,她并非这个时代之人,不是原来的“时临安”。
邋遢道人一捋胡子,不出所料的,他的胡子又打结,他冲洞中喊道:“景禄,景禄,你的象牙小梳呢?我的胡子又疏解不开。”
“哦,你问的甚?”他转过头来,问道。
时临安一时无语。
这时,窟中又走出一人,正是那日与邋遢道人同行的清雅道人。他递过一枚小梳,“姑娘,老道来回答你的问题。”
“三年前,老道曾在梦中行至沙洲,并在此发愿。老道忘了究竟是何心愿,只记得那日的西天连降三颗星子,叫老道得偿所愿。”
清雅道士一捋自个飘逸的胡须,颔首道:“是故,老道虽然修逍遥道,也愿至此刻窟,感念梦中神迹。”
邋遢道士终于梳顺自个的胡须,插话道:“丫头,你说这人怪不怪。梦中偶遇神迹,却要在现世还愿。还拉着老道来这鸟不…”
清雅道士捂住邋遢道士的嘴,不叫他说出狂悖之语。
突然,清雅道士痛呼一声。被捂嘴的邋遢道士咬了他的手心,这才解救出自个的嘴。
“丫头,”邋遢道士道,“今日燎了你的发,实在对不住,不若老道送你一卦?”
时临安知晓,这二人俱有大神通。可时移世易,她的心态淡下来,并不如此前,想要迫切地知道过往与来路。
“道长,我并无…”
可未等她说完,邋遢道士高呼一句“哦,我已知晓,你等我起卦,”他不按常理出牌,强买强卖地将三枚铜板塞入时临安的手中,又引她掷出六爻。
时临安摇头一笑,事已至此,她也不做推辞。
邋遢道士一面捋着胡须,一面琢磨卦象。
江正道在一旁瞧半晌,这时凑过来,与时临安咬耳道:“这人莫不是江湖骗子?”
他的声音极小,却不知为何仍叫邋遢道士听见,“你才是骗子,”他气呼呼道,“你全家都是骗子!”
江正道难得被话噎住。
邋遢道士终于琢磨完,他的眼中又展现出那一道平静而蕴含力量的宽阔水面,“丫头想问的,当还是自个去往何方。”他用的并非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时临安未置可否,只伸手一引,示意他说下去。
“幸好,今日掷出的当是你的卦,不然,老道又得出洋相。”邋遢道士一句话叫时临安心惊——看来,几年前的他当真看出,她并非“时临安”,因而无法对上掷出的卦象,而他的这一句话也表明,随着“时临安”离去,卦象中所呈现的,终于是她的前路。
“愿闻其详。”时临安道。
“丫头,你虽清醒,却叫清醒绊住手脚,因而不得常自在。”邋遢道士道,“不若‘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长歌当哭,有酒当醉,随心而动,自得圆满。”
时临安心头一震。继石磊之后,邋遢道士是第二个点出,她或许太过清醒,因而行事畏手畏脚,总有顾虑。
见她久久不答,邋遢道士以为,自个讲得太过高深,以致时临安不能理解,他便好心地翻译道:“譬如你怨着臭小子,那你当揪住他的耳朵,质问他心中疑虑,末了再哭一遭,把泪珠含在眼中,盈盈的,叫他心痛至极,悔恨至极。”
“而非一面念着,一面却避着。”
邋遢道士说罢,一脸关切望着时临安,只怕她哪处不懂,好详细分说。
时临安只觉热血蒸心,这回换她捂住邋遢道士的嘴。见他努着嘴,蠢蠢欲动,时临安忙又警告,“不许咬我的手!”
回应她的是清雅道士的一声笑,与江正道欲盖弥彰的一句“这天真热,勿怪面皮都被晒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