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浮花》巧野

109、chapter 109

　　镇上的殡仪馆只有那一家。

　　她记得上次来，是来送她的父母，这次来，她是来接爷爷和奶奶。

　　徐停陪着李想想进去，就闻到浓烈的烧香，熏得人忍不住流泪，空旷的走廊尽头传出恸哭声，喊得撕心裂肺，听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眼睛酸涩，回到这里，她就会想起，在这里送别她父母的场景，她挺害怕这里的，她害怕和死亡挂钩的一切。

　　殡仪馆负责接待家属的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他们一眼，在这里工作，每天都有家属来认领尸体，见惯了生死离别，也见过太多人了，什么年龄的人都接待过，所以也不多絮叨，直接开口问：“找谁？死者名字。”

　　“李建军，邢珍英。”

　　听到名字，来接待的人不由多看了李想想一眼。

　　她一说名字，她就知道了，是下午出的那场车祸。

　　据说现场惨烈，双方被送来的时候，满身是血，因为人手不够，所以还没来得及细细处理。

　　警察也来过了，认定事故责任完全在司机，但因为双方均在这次车祸中死亡，所以，后续赔偿，要等双方家属协商。

　　“在这里签字认领，然后等我们初步处理好后，再进去。”

　　李想想都没反应，徐停在旁喊她，她才回过神，签下自己的名字。

　　“肇事的人在哪。”李想想签好字，看着面前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冲一处扬了扬下巴：“那儿。”

　　李想想看向走廊尽头，刚才她听到的恸哭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人也没了，开车的时候犯病了，心肌梗塞。”工作人员轻叹口气，那司机的妻子哭得叫人心碎，哭到几度昏厥，要不是有人陪在身边，掐她人中，给她扇风，她怕是也被拉去医院了。

　　那家人也是苦命，年轻夫妻为了生计，一个卖命开车送货，一个四处打零工，还有个三四岁的女儿……没想到，出事了。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拧，厄运专找苦命人。

　　“你们在这等着，到时叫你们进去。”说完，接待的人就走了。

　　徐停紧紧握住李想想的手，这么热的天，她的手比井水还凉。

　　她知道她的悲伤，她红了的眼圈，僵硬的动作，都是在强撑着。

　　现在再多的话，也不能帮到她，他能做的就是陪着她。

　　墙上的时钟滴滴地走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工作人员来喊：“李建军和邢珍英的家属可以进去了。”

　　另一位工作人员看着李想想和徐停，将徐停拦下，公事公办：“只有家属可以进。”

　　镇上姓李的人家很多，但出过杀人命案的李家，就只有这一家，所以她看到死者名字的时候，多留意了一眼。

　　眼前的李想想，是李家的，但她身边的这个男生，不是李家的。

　　“他是我的家人。”李想想开口。

　　在她心里，徐停和她的家人在她心里的位置一样重要。

　　这话一出，工作人员直接放行了，也不多管闲事了。

　　反正晚上了，早结束早下班休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徐停牵着李想想进去，越往里走，越觉得阴冷，这是一条通往告别的路。

　　里头的光线不亮，照不清前面的路，也将身后的路都遮住了。

　　工作人员将他们领到一间房后，就走了。

　　徐停陪着李想想进去，就看见爷爷和奶奶躺在那一动不动。

　　李想想走近，看着他们毫无血色的脸，这一刻，她才真的信了，爷爷和奶奶不会再醒过来了。

　　他们脸上的血渍被擦干净，还换上了没那么合身的新衣服……这一切，都是在无声告别。

　　“爷爷，奶奶，”李想想忍着不哭，但颤抖的声音出卖了自己，“我和徐停来接你们回家。”

　　李想想红着眼，想抚摸他们脸的手伸出又缩回，她害怕，害怕摸到他们没有温度的脸……她多想这是一场噩梦，赶快醒过来就好了。

　　“爷爷，奶奶。”

　　她知道爷爷和奶奶不想看到她哭，在来看他们的路上，她就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哭。

　　在来这里之前，她给在国外的姑姑打了电话，但始终打不通，她想告诉姑姑，让她来见爷爷和奶奶最后一面……

　　还有梁韫，她给他打了电话，无人接听。

　　徐停听出李想想声音里的不舍和心痛，他感同身受，更心疼她。

　　她遇到太多事，受过太多苦，可现在再多的安慰都没办法去抚平她的伤痛。

　　徐停将肩膀给她，任她头抵在他的肩膀，他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背。

　　“我在。”徐停红了眼，看到她这么难受，他心里很不好受。

　　李伯他们是很好的人，对他也很好，他们将他自己当成了家人，在他心里，他们也早就是自己的家人。

　　在他们这里，他得到了久违的温暖。

　　可是，天妒好人。

　　“徐停。”她本想忍着的不哭，可一听到徐停的声音，她刚紧绷着的弦一瞬就断了。

　　她脸埋在他的胸前，双手紧揪住他的衣服，像是抓住了她的救命绳。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漂浮在水里的一朵浮花，要不是徐停在，她会溺死的。

　　“都哭出来。”他不想她压抑着自己，他知道那种将所有痛苦藏在心里的感受，会把自己憋坏的。

　　“你永远不是一个人，我永远在你身边。”徐停抱紧她。

　　他在这里向爷爷和奶奶发誓，他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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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里的风如寒夜吹来的风，很冷，刺得人骨头生疼。

　　李想想蜷在角落里，双手抱膝，头埋在膝盖里，就连有人靠近了，她都不知道。

　　梁韫气息很喘，他一得知这个消息，就急忙从皎城赶回来了。

　　可车开到距镇子十一公里的地方，前方出了场车祸，一脸小轿车因油门刹车没分清，连撞了三辆车，路都被堵了。

　　他很担心他，所以他下车，一路跑过来，就为了早点来看她。

　　看到她这么瑟缩在角落里，他看着心疼。

　　梁韫缓缓蹲下身，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犹豫半晌，喊她的名字：“想想，是我。”

　　听到梁韫的声音，李想想抬头，对上他的脸，他前额的头发都被汗湿了，他的衣领也被汗浸湿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上来一样。

　　梁韫注意到她的眼神，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解释：“车坏了，我跑过来的。”

　　现在这个情况，他要是再说他是碰到了车祸，才跑过来的，那更是在她被剖开的心上扎了一刀。

　　“想想，李伯他们……”梁韫没说出口。

　　她的眼都哭红了，整个脸涨得通红，这样的神情，他见过。

　　他见过她的悲伤，听过她的痛哭，他真的不忍心看到她这样。

　　徐停手里端着一杯温开水走来，他刚才在拐角的时候就看到梁韫了。

　　他跑得那么急，他也来不及喊他，只得看着他跑向另一个方向，还好，他最终找到了。

　　梁韫看到徐停过来，看了眼他手里的水，缓缓站起身，站至一旁，但目光仍然在李想想身上。

　　徐停蹲在李想想身边，递上温开水，声音温柔：“喝点水。”她刚才哭得狠，嗓子都哑了，不赶紧喝点水润润嗓，他怕她喉咙难受。

　　“慢点喝。”他怕她喝太急了，呛到自己。

　　徐停看向梁韫，外面没下雨，他浑身都湿透了，他是真的着急担心。

　　徐停刚想开口问他，就被突然响起的哭喊声打断了。

　　走廊尽头，一身形佝偻的老人抱着一小女孩从一间屋子出来，哄着哭着：“乖乖宝，别哭了啊，别哭。”

　　小女孩在老人怀里挣扎哭喊：“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乖，姥爷带你去买吃的啊。”

　　“我就要妈妈，妈妈……”

　　老人将小女孩抱远了，那间屋子里突然出来许多人，打头阵的两个人搀着一哭到虚脱的女人，都在劝她：“你还有女儿啊，你要为自己女儿想啊，她已经没有爸爸了，可不能再没有妈妈了啊……”

　　“孩他爸已经去了，你可不能再有事啊，你想想自己的女儿……”

　　所有人都在劝她，身为一个母亲，她没有时间悲伤，她得赶紧振作起来，因为她还有一个女儿……可她不仅是一位母亲，也是一位妻子，一位失去了丈夫的妻子。

　　徐停看李想想的表情，拉住她的手。

　　这些人都是司机的亲属，一听说这个消息，大部分人都赶过来，住得近的，从司机妻子抱着女儿来的时候，就一路陪着。

　　梁韫盯向拉着李想想手的徐停，他知道现在不是吃干醋的时候，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

　　他比徐停认识李想想要早，李想想父母死的时候，是他陪在她身边……可现在，李想想更依赖的人不是他。

　　“李建军的家属。”工作人员出来，刚说完话，徐停和梁韫就上前。

　　工作人员打量他们，刚才还一个男的，怎么现在就来了两个男的。

　　“在这。”李想想起身，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现在天热，我们规定是遗体需要尽快火化，如果不火化，你们可以选择遗体存放，但需要收取一定费用。”

　　“火化等事故责任认定书出了之后，向肇事的提出要求赔偿。”梁韫条理清晰，但主要还是看李想想的想法。

　　听到这话，徐停看向梁韫，虽然话没错，但现在说这话，无疑是对她的二次伤害，将她的伤口再次剖开。

　　李想想转头，看向躺椅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又想到刚才被姥爷抱走的那个小女孩，心不由被撕扯了一番。

　　“不提赔偿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赔偿，而是让爷爷和奶奶早点安息，他们操劳了一辈子，没享上福，是她对不住他们。

　　如果司机没死，她一定会讨个公道，可现在司机也死了，以他自己的命偿了命，她没办法再去向那一对苦命母女索要赔偿……她知道失去亲人有多么痛苦，要是她再要求赔偿，那对他们来说，就是雪上加霜。

　　她不是所谓心善的人，可也做不到心狠。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安葬爷爷和奶奶，对他们老一辈来说，入土才能安。

　　“想想。”梁韫还想再劝一句，被徐停拦住。

　　梁韫紧抿着唇，直盯着他，眼里都要冒出火来。

　　因为李伯他们在这儿，所以他先不和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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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想想和殡仪馆那边谈了，等告别仪式结束后，就将爷爷和奶奶的遗体进行火化。

　　天气热了，遗体放久了会有尸斑，火化之后，将爷爷和奶奶下葬，早日为安。

　　他们的墓地和他们儿子儿媳的墓地挨得不远，漫长的日子，也不会孤单了。

　　梁韫在殡仪馆等着走流程，她和徐停回家，将爷爷和奶奶的衣服收拾一些，到时送去一起火化。

　　李想想以为，失去亲人的痛苦，她已经习惯了。

　　可一回到家，铺天盖地的记忆袭来，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她的心上，她才觉得，她没有习惯，也习惯不了。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家里的每个地方，都有着属于他们的回忆……爷爷在厨房煮陈皮茶，奶奶在堂厅剥豆子，爸爸从外面回来给她带了糖果，妈妈一边笑着和她说话，一边做着手工活儿，这一切，犹如昨日……

　　打开灯，不大的小房子里铺满了光。

　　给爷爷新买的三轮车，爷爷还用布仔细地盖着，车再新，可不骑，也要捂出锈了。

　　昨天，她还说给他们买的保暖衣都没舍得穿，就到夏天了，爷爷还说，等这个冬天来了，他们就穿，可他们再也没法穿了……他们什么新的都舍不得，收起来藏着，藏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没享到什么福，却受了一辈子苦。

　　“徐停，我想他们了。”她想他们，可她现在也只能和他们告别了。

　　“想想。”

　　“他们什么都舍不得，可什么都舍得给我，我爱吃什么，想用什么，爷爷和奶奶从来没说过什么，他们只想要我开心。”

　　可是，他们太可怜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现在连走了，什么都带不走，为了子女奉献一生，可是他们的后半生却被子女的新闻缚住了，直到最后，也没能挣脱。

　　“我不喜欢告别，徐停。”她真的不喜欢告别，告别，心太痛了。

　　“我知道。”

　　“我不想再告别了。”

　　可她长大了，要学着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