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章节18 ...
-
厚信村,冯家
崔雁竹看到一个全身素衣,头上戴着白色连帽的女人满脸泪痕,红肿到不可思议的双眼直直注视着王金,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些什么。
她身后的人担心她做出偏激的举动,抓着她的胳膊,劝道:“秀莲,你冷静一点,别动手。”
而王金眼下青黑,不敢去看冯秀莲的眼睛,他黢黑的脸上满是悔恨和羞愧,只半垂着脑袋任由对面的人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抓挠出白痕。
“你个天杀的孬种,我女儿怎么这么命苦啊,摊上你这么个爹,”冯秀莲挣脱了身后人的桎梏,向前用胳膊捶打王金,“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王金被她爆发的力道打得后退两步,须臾脚步顿了顿,还是稳住身形,甚至微微弯下腰,让冯秀莲更好地发泄情绪。
这大概……是现在唯一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的事情了吧。
“好了好了秀莲,快把人放开,都来了十几个人了,咱们今日把事情办妥帖,好好地送白姐儿最后一程。”
冯秀莲的身边,大家叫刘嫂子的,看到门口崔雁竹他们渐渐走近了,掰开冯秀莲的手,从怀中掏出帕子塞到她的手里,“快把眼泪擦擦,白姐儿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你和王金这个样子。”
说着,她稍稍收拾了一下微乱的衣物,上前迎崔家四人。
崔雁竹耳力不错,远远的就听到了这边的叫骂声,她偏头,看到父母哥哥都装作了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全了主人家的面子。
冯家上午搭好了灵棚,等待亲戚朋友们前来吊唁,由于死者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自然死亡,所以一切从简,今天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顿饭,明天下午就要把棺椁送往墓地安葬。
崔家不是近亲,所以不必带一刀黄纸,只包了一百文铜板,交由冯家族老登记在册,随后就是等待开席了。
耳边传来悲伤呜咽的曲调,这是唢呐班子在奏乐,崔雁竹被牵着走向院子里摆出来的饭桌,她抬起头问:“我们不去看白妹妹吗?”
不知道是现代的丧仪不同还是怎样,崔雁竹记得有一个流程是前来吊唁的人需要到停灵的地方默哀一段时间。
崔母捏了下她的手,解释道:“白姐儿不是你的长辈,三妹不用去拜她。”
其实有句话她没有说,那就是大家都默认溺死的孩子不吉利,所以为了避免沾染上晦气,就省略了这个步骤。
崔母叹了口气,她觉得还是应该去拜一拜的,叫上苍听到他们这些叔叔婶婶的声音,让白姐儿下辈子过得好一点,不要遇上王金这么个爹,也不要倒霉地落进河里。
“可是,我带了东西给她。”崔雁竹眨了下眼睛,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摆件,小鹿被捏得惟妙惟肖,鹿角舒展,仿佛马上能活过来。
在陶瓷的用途中,除了日用和建筑,丧葬陶瓷器在其中也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地位高的逝者往往会在死后拥有更多的陪葬物品,此类物品多数由陶土、竹木、玉、金银铜铁和石料所组成。
随葬品体现了古代人民对生前所拥有的财富地位,希望在死后的世界中得以延续。
崔雁竹知道像这样的农村人家,应该不会给白姐儿准备任何陪葬品,顶多是在她的棺椁中放一些生前穿过用过的衣物等。
她想,如果真的有死后的世界,她这么小一个姑娘家,大概率还是怕孤单的年纪,这个陶鹿是自己几天前随手做出来的。
鹿在古代是祥瑞安宁的象征,能有鹿的陪伴,希望白姐儿在死后的世界也能快乐一点。
“好,娘陪你去。”崔母看着女儿的样子,心底一片柔软,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向了那个所有人都刻意避开的柴房。
白姐儿的棺椁就放在柴房里,棺盖还未合上,明日起灵前才会牢牢钉死,崔雁竹进门的时候就看到冯秀莲跪坐在一旁,趁着最后的时间用目光细细描摹白姐儿的样子。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冯秀莲目光带泪,抽噎着辨认,带着歉意道:“想我是哭糊涂了,二位是哪边的亲戚?”
“家里爷们跟王金打了个转折亲,他娘那边的舅老爷是王金三伯媳妇她哥,”崔母知道冯秀莲现在不想听到王金这个名字,迅速解释完后推了推崔雁竹,“这是我家三丫头。”
得知是王金那里的亲戚,虽然血缘远了些,但也不妨碍冯秀莲态度急速转冷,自顾自说了一句“知道了”,随后又扭过头继续看自己早夭的女儿。
崔雁竹上前两步,走到牌位前取了三炷香,点燃后举着躬身拜了三拜,最后将香插到装了米的碗中,算是完毕。
她本来是想直接把东西留在贡桌前的,但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会不会遭到冯家的排斥,正好冯秀莲在这儿,可以直接把陶鹿交给她。
“我想把这个给白妹妹,冯家婶婶,你替她收着吧。”崔家和王家亲缘复杂,不太纠结辈分,来的路上崔母让她看见人只管叫叔叔婶婶。
冯秀莲茫然地接过陶鹿,看了一眼后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我的白姐儿,五岁的时候我带她第一次去山上,不小心走散了,好不容易找回来,她说,是一只七彩的鹿带她回来的……”
想起三年前的光景,冯秀莲仿佛又看到自己的女儿睁着一双如鹿的大眼睛,说着童真又玄乎的话,眼前这个孩子,刚巧就送来了一只陶鹿。
冯秀莲把陶鹿握紧,放在胸口,头转向棺内安详躺着的小人儿,一时间泣不成声。
要是这世界上真的有神鹿,为什么就不能再眷顾她的女儿一次呢?
“我的儿啊,我的儿!”
崔雁竹和崔母蹲在冯秀莲身边,崔母轻柔地给她顺气,防止冯秀莲哭得太急太狠而晕厥过去,而崔雁竹目带哀伤,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看向了白姐儿。
棺中的人由于溺水,脸上呈现出不自然的惨白和浮肿,但仍旧依稀可以看出她的清秀端丽,看上去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崔雁竹用一种八岁孩子能听懂理解的语句说:“白妹妹,别怕,有小鹿陪着你呢,下辈子投去一个好人家,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吧。”
听了她的话,旁边的冯秀莲怔忪,终于止住了哭声。
她看了看手中的陶鹿,把它放进了白姐儿僵硬的手中,又看着棺椁空旷,觉得自己女儿睡着会害怕,“都怪娘不好,娘没法填满这里。”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就是想把世界上的一切好玩的东西都放到白姐儿身边,都来不及做到。
食物会腐坏,衣帛会变薄变脆,她该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能够永久存世的物件陪伴女儿?
想到这里,冯秀莲的眼眶又忍不住蓄满泪水,她病急乱投医般抓住崔雁竹的手,“像这样的陶鹿,你那里还有没有?”
说完以后,她才意识到这样的话是多么的冒昧,别人与她虽然算不上非亲非故,但关系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一个也就罢了,自己再贪多,就显得讨人嫌了。
崔雁竹看不得这样悲痛,又带着哀求的眼神,这让她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对早逝的孩子汹涌的爱意,让她根本没法说出一个否定的字。
“没有,但如果再给我半天的时间,我可以——”
“买就不必了,城北那家我知道,一来一回的时间是赶不上的,”冯秀莲眼里的光黯淡下来,摇了摇头打断崔雁竹的话,“再说随葬品太贵,因着只有那一家,所以价高难买,罢了。”
“不,我家三妹的意思是说,她常捏这种小玩意儿,可以烧出来送给白姐儿。”崔母懂得崔雁竹的未尽之语,解释给冯秀莲听。
冯秀莲闻言,嘴唇抿紧,再次压抑过剩的泪意,伸手抚摸了一下女儿冰冷的脸蛋,“白姐儿她喜欢小兔子,小猫,还说过想要住建在云上的木屋,有一只长着翅膀的马驮着她飞到木屋旁……”
崔雁竹和崔母静静地听着冯秀莲描述和白姐儿的往事,还有一些天真的幻想。
良久,二人回到席上,崔雁竹举着筷子机械地咀嚼着,思绪却已遨游天外。
她在回忆看过的影视资料,思考该如何才能将飞马的样子做得更加精美飘逸一些,还有,要是有釉料,施加鲜艳的色彩,肯定能更好看。
崔雁竹咬下一口豆腐,到明天封棺,其实有点赶,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进食的速度,早吃完早回家。
“吃这么急,当心呛着。”崔父担心她,递过来一杯水让崔雁竹喝一口。
桌上不止有他们一家,另外两位都是厚信村的,关系较为熟络,正聊着天,其中一个盘着髻的妇人叹了两句,“白姐儿真是可怜,才七八岁的年纪,比我家那小子还小五岁,怎么就,唉。”
“说起来,你家元子是不是快要参加童试了?真是聪明得紧,也亏得你们家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开蒙早,还特找了尹夫子授课,我看这次准能过!”一个臂膀有崔雁竹大腿粗的男人说道。
谈到儿子,妇人压了压嘴角,“可别提了,操心得要命,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但那臭小子每天回家都说不想去上学堂了,嫌弃太累,还说什么坐他身旁的一个同窗身上总带着伤,涂的药难闻,让他头晕眼花。
“左不过是想赖在家里睡觉的借口罢了,我都不愿意说他。”
妇人这么说着,可是吊起的眼角还是暴露了她的得意与骄傲。
放眼望去整个厚信村,也就那么两家能供得起儿子读书,何况自己家元哥儿还被夫子夸奖过有文气,上次童试没过完全是运道不好,或者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一次,她没有让孩子来坐席,待在家中安心备考,他们家就等着他一举登榜,成为受人景仰的秀才,从此免除差徭,见知县可不跪。
若是考得好,成了廪生,每月还能收到公家发放的粮食,再一级一级考上去,说不定啊,还能当上青天大老爷呢。
到时候,他们家就是整个厚信村乃至周口县最风光的了!
“既然是在学堂读书,怎么会身上带伤呢?”崔雁竹被他们的说话声打断了思绪,提出自己的疑惑。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家那小子说有个姓裴的,行为古怪,病恹恹的样子,讲话都不利索。”妇人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只想炫耀自己的儿子有多么厉害,“上次我去过学堂,哪有什么姓裴的小公子,许是编出来骗人的。”
崔雁竹又听到了这个姓,用很轻的声音喃喃了一声:“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