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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燃尽前尘 ...

  •   废后的旨意是三天后赐下来的,罪名是巫蛊。

      萧景丛为免节外生枝,废后的诏书甚至都没有昭告天下,就草草命门下中书两省和礼部做了准备。京中势力已尽在萧景丛手中,傅云姝心里盘算着,眼下哥哥和阿骊想必还不知道京中变故。

      不知道也好,省得还要为她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顾家族死活的人,与朝廷拼个你死我活。

      傅云姝觉得萧景丛这招棋下的极妙,先以巫蛊之罪毁了她的贤名,再让她自尽,坐实她畏罪自戕的意图。人死如灯灭,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阿宝这几日里沉默了许多,只低头默默做事,闲暇时陪在傅云姝身边,不似从前那般活泼,唯一的乐趣就是和殿门前的守卫呛上几句。她不知道傅云姝要自尽的计划,只以为是暂时搬到行宫小住,还满心欢喜的盼望着傅明靖回来,为傅云姝撑腰做主。

      挪宫定在了明日。所谓挪宫也不过是掩人耳目,这是萧景丛为傅云姝定下的死期。

      “阿宝,你出趟宫如何?明日咱们就要搬去蜀地行宫了,可我实在是想念东市甜水巷的糕点,这次一走只怕许久都吃不上了。”傅云姝一手托腮倚靠在榻上,看着阿宝还在收拾行李,轻轻开口。

      阿宝停下手中的活,有些疑虑,“我倒是愿意去为姑娘买,就是不知道门口那几只看家护院的狗能不能放我出去。”

      废后旨意下来的当日,萧景丛便命他的亲卫围了这里,以防凤阳宫的人向外通风报信。傅云姝觉得他多此一举,她若真有此心,谁也拦不住她。

      傅云姝宽慰道:“这你不用担心,我昨夜都打点好了,凤阳宫的守卫不会拦你。出了凤阳宫走西直门,今日当差的守卫是魏尚,他从前在傅家军中做事,你说我身边的侍女,他必不会为难你。”

      阿宝点点头,她瞧着自家姑娘今日心情极好,她自是不愿扫她的兴致,取了宫牌与散碎银子就要出门。

      傅云姝拦住了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荷包,亲手将荷包系在阿宝腰间。又温柔地抬手理了理阿宝额间的碎发,和褶皱的衣衫。

      阿宝低头瞅了瞅腰间的荷包,又用手颠了颠,轻飘飘的,荷包里装的不是碎银子,倒像是银票。

      阿宝笑了,觉得傅云姝有些小题大做,“姑娘,不过是买几样糕点,几两碎银子就够了,用不着拿银票的。”

      傅云姝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难得出门便多买一些。对了,天府楼的桂花糕和五味斋的酥饼你可不要忘了买。”

      阿宝蹙了蹙眉,天府楼和五味斋在甜水巷的一南一北,这一来一去回宫只怕是要到傍晚了。她总觉得姑娘今天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宫门,阿宝心里盘算着自己要走的快些,早些回宫,不跟在傅云姝身边,她这一颗心总是七上八下的。

      傅云姝估摸着时间,阿宝应已经出了宫。魏尚虽官职低微,为人却忠厚老实,想必会把这差事办的极好。

      筹划好了一切,傅云姝忍不住长舒一口气,俯身将床下的樟木箱子拖出来。箱子里都是一些在她幼时在定北王府的旧物,入宫之后并不顺遂,她便将东西放置在床下,免得睹物思人,总去想从前的事。

      可大限将至,她真的很想再摸一摸那些老物件,尤其是慧济送她的那个紫薇罗盘。镀金的雕花铜盒被压在箱底,盒面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傅云姝打湿帕子细致的将它擦干净,才小心翼翼的打开。

      罗盘是黄花梨木做的,看上去有些年头,是个古董。罗盘上的文字也不是汉文,而是已经绝迹的羌族文字。大齐开国之前,羌族就已经被西夏灭族,而傅云姝手中的这块罗盘造型别致,材质也是上好的梨花木,所以这绝不是羌族百姓手中应有的物件,而是出自羌族王室。

      傅云姝思绪飘散想到那位故人,慧济这和尚真是个妖僧。想她傅云姝也算是阅人无数,唯有慧济,她从未看透过。

      用紫薇罗盘算命理命格还是慧济教她的,也许是傅云姝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她学的极快,算的也极准,军中的将士都笑称她为神婆。

      唯一一次众人说她算的不准,便是在白桦谷之战前夕,她为自己算了一次。按照罗盘的卦象指示她会在双十年华死于火命,而白桦谷那一战她刚满二十岁。

      为免军心动荡,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傅家军的几个高级统帅,尽管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却也还都是强撑着精神上了战场。

      直到白桦谷之战凭空而来的一场大雨解了傅家军之困,大齐最终大获全胜,傅云姝于战前算卦一事才在军中传开。将士们都调侃她这神婆不准了,毕竟医者尚不医己,算卦者又哪有算自己的道理?

      所有人都因大胜西夏而欢呼,只有傅云姝一人强颜欢笑。她用紫薇罗盘算卦从未失手过,命簿之上她就应该葬身火海,而大齐也应在此战过后被迫向西夏求和。

      唯一的变数就是她借慧济的修行,于冥王像前献祭,强行改变了她的命格,这才得来那场瓢泼大雨。而逆天改命的代价,就是她向冥王献祭了她此生的后嗣承继之缘。

      刚进宫的那一年,满宫的妃子接二连三的有孕,阿宝还劝慰她日后总会有的。她却总是但笑不语,因为傅云姝知道,她此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四年没有用过罗盘,傅云姝拨动磁针的手都有些生了,她低头阖眼默念,为自己算了最后一卦。磁针飞速旋转,傅云姝闭着眼强行将它停了下来。睁开眼后顺着磁针所指的方向看去,上上大吉。

      傅云姝笑了,这怎么临死前的最后一卦还不准了?她一个将死之人,哪来的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她抬手将罗盘放回铜盒中,丢在角落里,不再理会。傅云姝倚靠在门框边,抬头可见夕阳落日,在这个时候死去,倒也还算应景。

      阿宝走后,萧景丛身边的内官便送来了鹤顶红与白绫,她倒还要谢谢萧景丛了,夫妻一场,怨怼一生,还愿意给她一个全尸。

      可傅云姝偏不愿这样死去,她想将一切拨回原位。命簿上的傅云姝就该在双十年华死于火海,这才是她的最终归宿。

      她攥着火折子,抬手扔在床上,布料易燃,借着今日的北风,火腾地一下大起来,浓浓白烟瞬时弥漫了整个大殿。灼灼火光强烈到让傅云姝睁不开眼,白烟顺着呼吸进入体内,她平静的等待死亡的到来。

      傅云姝自问已安排好了所有身后事,若非要说有什么放不下的,大概也只剩沈骊一人,得知她死去的消息,沈骊会不会喊打喊杀,不顾一切的杀进皇城?

      回看这一辈子,她虽投了一个极好的胎,却遇人不淑,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美好的岁月。如若真的有来生,她宁愿不要这样的高贵出身,去换有情人的真心相待,然后同他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淡云流水度此生。

      傅云姝的意识已渐渐模糊,弥留之际,她艰难地睁开眼,在火光之中好似又看到了当年她出嫁时,沈骊悲怮至极的一双眼。

      阿宝站在甜水巷巷口,望着皇城的火光与白烟,呆愣住,随即便扔下手中的食盒,提着裙摆就往皇城方向跑。她看着火起的方向大抵是在东边,而傅云姝所住的凤阳宫就在皇城东侧。

      “不会那么巧的,不会那么巧的。”阿宝喃喃自语,不管不顾的向前跑去。车水马龙的街道,被阿宝撞得人仰马翻。

      魏尚捡起阿宝扔下的食盒,连忙在后面追着,大声喊道:“阿宝姑娘,您要买的东西还没买完呢!”

      “先不买了,皇城起火,姑娘一个人在宫里,我不放心。”

      不过须臾,魏尚就追上阿宝,长臂一伸,将她困在胸前,面带愧意道:“阿宝姑娘,得罪了,实在是傅小姐有令,今日宫中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许你再回宫。”

      阿宝泪流满面,不断挣扎,奈何魏尚习武,力气大,不是阿宝一个姑娘家可以轻易挣脱的。

      怎么会这样,她不过出了一趟宫,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早该想到的,姑娘不是一个贪嘴之人,对甜食也一直兴趣了了,怎么会突然差她去买这么多的糕点,不过是支开她罢了。

      阿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怒骂道:“姑娘她就是一个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她看着腰间的荷包,一把拽下来,颤着手将它打开。荷包里的纸张被叠的整整齐齐,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外加两封书信。

      一封给阿宝,一封给傅明靖。

      书信被阿宝捏在手中,她却迟迟没有力气将它们打开,魏尚一把夺过,将其铺平展开,递到阿宝面前。他不识字,无法为阿宝念出来。阿宝看着信中的字迹,哭得却更加凶了。

      阿宝,事已尘埃落定,莫要再哭泣。京郊城外我已为你备好庄子,你且暂住些时日,待兄长回京,有他庇护,你定可安稳度日。你我主仆一场,切不可寻死觅活,枉费我一番心意。

      而另一封给傅明靖的书信写的就更为大气。

      哥哥,云姝赴死,无人挑拨,无人逼迫,乃心甘情愿之举。望兄长勿要忘记身后傅家全族百十口人命,云姝一人死不足惜,切勿做以卵击石,得不偿失之举,万事万物韬光养晦,来日方长。

      书信的末尾还有一行极其潦草的字。

      另劳烦兄长代告阿骊,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勿因私情,而误君子大事。

      嘉和四年,凤阳宫的一场大火在汴京城寒冷的冬日里烧了三天三夜,这一场火烧尽了傅家和沈家对皇族的全部忠心,也烧尽了傅云姝二十四的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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