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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6】 ...


  •   谈红说到这里,停下来歇了一气。

      他的身体似乎已经难以支撑连贯的叙述,过了一分钟左右,那边传来一点挪动声,浑浊的喘鸣声突然变得很大,应该是他把脸靠到了终端话筒边。

      “现在,我终于不能再回避谈论在我们身上具体发生的事情了。在地下室的第二天,就有一名战友出现了症状,最初就像感冒,到了下午开始发烧,但因其身体素质过硬,所以到这时精神仍然尚可,也能正常饮水进食——这是我能欺骗自己的最后一天。”

      “第三天,即8月27日,几乎我们每个人都不同程度有了症状。其中以年龄最大的林湘竹最为严重,高烧不退,全身大面积起红疹,吃什么吐什么。我在5个人里算是症状最轻的,照顾了他一天,到凌晨的时候他彻底陷入了昏迷,之后没有再清醒过。”

      “也是这天,我们的队伍里发生了第二次争执。”

      “我们5人随身带的饮用水和食物即将耗尽,接下来有两条路可选。一,让外面的两名战友送;二,我们进地下室的维生隔离舱。”

      “第一条路最简单,也是一开始大家就想到的。但冒的风险很高,因为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感染的,是接触?什么程度的接触?都不清楚。不确定会不会害了仍健康的那两名战友。”

      “至于第二条路,我们——至少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但最初是说不出口的。地下室虽然有很多隔离舱,但配给了食药剂的只有5台,恰好够我们5个人用。而除了男孩空出来的那一台,另外4台……里面的实验体,不需要多么充足的医学知识,只要看上一眼,所有有常识的人就都会明白他们一旦离开隔离舱,一小时也活不了。”

      “我们拿不定主意。一方面是为了抢夺他们的隔离舱将面临的道德上的负罪感,一方面又在困惑,他们这样的生命,还算人类吗?还有存活下去的必要吗?”
      “但同时,我们又不得不去想,几天后,或许我们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成为一滩没有意识、没有思想、没有死、却也不算活着的、困在隔离舱里的肉。”

      “如果剥夺4条无辜的生命换来的不是解脱,而只是几天的苟延残喘,又有什么必要吗?”

      “我在这时想起了爸爸。三火,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曾经觉得爸爸很残忍也很懦弱,他战胜不了恶龙,为了终结罪恶,选择牺牲了很多无辜的人的生命。”

      “可是当我自己也被推到了这个岔道口,才明白——那种境遇下,无论对错,哪怕只是选定一条路走下去这件事本身,已经是大多数人终一生都无法做到的。”
      “我不是屠龙勇士,我只是个凡人。”

      “我们最终没能作出选择。到最后,是外面的两名战友等不下去了——他们做了我们一直被教导应该做的事情,要勇敢,要彼此扶持,要以保护他人为己任。于是他们也被拖进了深渊。”

      “当然,我们尽可能做了一些防护,外面的战友给我们送物资时,不会进到地下室,而是放在主楼一层大厅里,我们过后去取,所有送来的物品,都只进不出。”
      “但是没有用,几天后,这两名战友也感染了。”

      “一切都在向着无可挽回的方向滑去。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关于这种病原体是什么的猜测,以及我和它的渊源,为我心底尚存的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希望——希望这不是爸爸做出来的那种进化种,进化种应该在30年前的那场火灾中永远消失了。”

      “而且,还有这个查谟加尔男孩——他这些天一直跟我们在一起,至今健康,没有发病的迹象,甚至在我们身体都很虚弱的时候,他还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去一楼大厅取物资的工作。”

      “小时候,我曾经听实验基地的那些人说起过,竺兰是个极端特殊的个体,感染进化种后唯一的自愈者。我不相信这样的个体世上还会出现第二个。”

      “希望从9月1号开始破灭,这天凌晨,我醒来,发现睡在身边的林湘竹已经变得僵硬。当天晚上,第一个发病的战友也死了。”
      “队长和剩下一个战友,分别死于4号和7号。住在宿舍楼的两个战友的情况我不清楚,自从7号之后,我用无线通讯呼叫他们,就再没得到过回应。”

      “这十几天里,其实地下室一直有信号。但在我确定我也终将无法幸免之前,三火,我都忍着没给你打这个电话,我知道这或许会改变你的后半生,会让你走我的老路。可既便如此,我现在也必须告诉你——那个恶魔还活在世上,那些人还没放弃研究它。”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将尽一切努力阻止它传播出去,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实验室,我的亲身经历已经证明了竺兰的特殊性无法通过遗传继承,你也并不是安全的,我……以后,你自已要小心。”

      前面他在叙述的时候,背景里一直有我模糊的抽泣声。
      但到这时候,抽泣停止,变成了有些惶惑的发问:“……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谈红说着,语气竟有些轻松起来,“无非是爸爸当年做过的那些事。”

      然后他叮嘱我:“这段记录你留着,妈妈如果想看,可以给她看。但是别告诉竺兰,就算她的病以后能治好也是,别让她再受刺激。”
      我哽咽着说“好”,又说:“你把镜头打开,让我看看你。”
      “干什么?”谈红笑,“还截图啊?不行,都不知道你以前偷着截多少了,那么多帅的还不够你看啊?”

      “那你别挂,”我说,“你累就歇着,别挂。”
      谈红说:“嗯,不挂。”

      我们在相隔3000多公里的通讯波段两端各自沉默下来,谈红偶尔说一两句话,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语言在逐渐失去逻辑,变得混乱无序。我都应着。
      我一直没有离开镜头的范围,我想他或许想看到我。

      断断续续的交流就这样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谈红从谵妄中惊醒,似乎缓过来一点,窸窸窣窣从地上撑起身,挪动脚步。
      “怎么了?”我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那个男孩……我跟他说,我有个妹妹,他说他也有,但父母死后两人分别被不同的亲戚带走,之后就再没见过。我答应有机会让他跟你说几句话……但这会儿他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意外:“你们这么熟了?”

      “毕竟待在一起十几天,现在又只剩我跟他,”谈红顿了顿,遗憾地轻叹了声,“你不知道,他真的特别好,特别懂事。”
      “……你之前还说他说谎呢。”

      “那是没办法,他害怕,从小吃过那么多苦,乍一看见我们这些陌生人,哪能没戒心?”他的语气里带上一点笑意,“这也说明他很聪明,不是吗?和你小时候很像,尤其是,他用乌迩都语叫我‘哥哥’的时候,看我的眼神,跟你一模一样……我都怕,最后我会不忍心……”

      一声枪响。

      不刺耳,像西瓜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有点清脆又有点黏黏的。是典型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谈红的言语戛然而止,紧接着,是身体倒地的沉重闷响。

      “哥?”我喊他,”……你怎么了?哥?!“
      没有回应。

      轻轻的脚步声。
      轻而快,一步步走近,带着近乎天真的狡黠。几秒后,终端被人拿起来,似乎摆弄了一会儿,视野亮了。
      一张男孩儿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谈红说他有7、8岁,但或许是长期靠隔离舱给养的缘故,他的身体发育格外迟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

      那声枪响把我的精神推到了濒临癫狂的状态,背景里,可以听见我不停地喊着“你把他怎么了”“你要做什么”“让我看看他”等话。由于思维的极度混乱,一开始我用的甚至是中文,到后面才想起换成乌迩都语。
      男孩的表情却没变,直勾勾地盯着我。

      他生着一对查谟加尔人罕有的、纯黑色的瞳孔。就这点而言,我们确实有几分像。

      他任凭我失控地叫喊了很久,才把镜头一转,对向地面上俯卧着一动不动的那具身体。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都穿着凤凰的制服,甚至连发型都是一样的。

      但谈红在其中,仍那么显眼,唯一一朵血泊从他身体下方绽开,在实验室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缓慢流淌,像未曾燃起就已行将熄灭的涅槃之火。

      视角的稍远处,可以看见另外几个运行状态下的隔离舱。里面的实验体,确如谈红所说,只剩下虚有其表的人类外形。

      男孩随手把一样东西扔到地上,镜头里拍不到,听声音应该是枪。
      “你怎么会有枪?”我用乌迩都语问他,“你去宿舍楼了吗?”
      他不回答。

      从言语的逻辑上看,我似乎恢复了理性,但又似乎没有。只是木然并机械地继续发问:“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感染的是什么东西,是吗?”
      “你不是自愈者,而是比自愈者更特殊的个体。该叫你什么,长期携带者?”
      “你向他们求助,让他们救你出隔离舱的时候,已经想到这个结局了?”
      “宿舍楼的两个战士到底是怎么感染的,也是你做的?”
      “你的乐趣在哪里?杀人吗?”
      “……”

      他一句话也不说。如果不是之前隔着无线电听过他的呼救,以及谈红叙述他们之间相处细节,我或许真会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

      “你其实能听懂吧。”停顿了几秒,我忽地换回了中文,“所以你知道他因战争失去了父母,知道他最重视的人是妹妹,也知道他打算在临终前杀死你。”

      男孩黑洞一样的双眼注视我。
      良久,只见那两片因营养不良而干枯的淡色嘴唇动了动,向上弯起一个极窄的弧度。

      若世间真有恶魔,该当如是。

      “我知道,你,”他微笑,发音生硬地说道:
      “——Dragonslayer。”

      说完,他扔掉了终端,镜头一面扣到了地上,视野再度变回一片黑暗。
      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男孩离开了。

      从最后拍到的信息,能判断出他应该没动那4台运行的隔离舱。

      通讯记录播放到这里,进度条才走过一小段。后面的时长还有近16个小时,但都是没有画面的白噪音,直到以谈红的终端电量耗尽强制关机告终。

      第三段通话记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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