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手》雨安灵

5、圆子酿

　　在白宇潇看来，周自炘要是真想当个闲人，在府试来临前暂时以养伤为名待在家里，绝对要比来书院更好。张巽其人热衷于成为视线焦点，无论名声好坏，不在乎周自炘“被他谋害受了重伤”的负面影响。如此一来，周自炘，一个不打算研究学问的人，便没有必须回辰霄的理由。

　　再往坏处想想，这种时候回到书院，执意要和他们见面，而不是好好养病，他的病情……是否无力回天……

　　周殊看着白宇潇愈发凝重的表情，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而白宇潇正是他棺材旁抱着牌位嗷嗷痛哭的好大儿。

　　“我……好吧。”周殊解释不了，只能找了一部分事实强行解释，“我的伤确实对我有很深的影响——就像你看见的这样，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很幸运，我只是需要适应它而已。”

　　来自繁华的、纸醉金迷的神仙世界的记忆，以及那些格外奔放自由的表达方式，对大楚的十六年记忆有着极深的影响。该说是污染吗……就像白布落进染缸里那样无法挽回。

　　他无奈地想。

　　周殊的姿态是放松的，但白宇潇却没因为他的话而放下担忧，只是说：“不要勉强。”

　　闻言，周殊粲然一笑，“我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

　　“此言差矣。”白宇潇想说这事很久了，“不说别的，周府的做派，本就是所有在京官员中府邸最为……清廉，的一个吧？”

　　“以咱俩的关系你还委婉什么？”周殊大方地说，“我家做派‘很穷酸’——不止京城内有人这么说，类似的话听说已经传到城外的其他京畿地区了。我家确实很穷嘛。有何不可？有藏书万卷，亦不曾缺衣少食。”

　　“不是这方面。”白宇潇仔细思索，找了个合适的例子，“我是指，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吃饭时能吃饱就很快乐，但如果能在饭后再品尝一份圆子酿，很少有人会拒绝吧？”

　　周殊听懂了，“我也很喜欢圆子酿。”他诚恳地说，“不如一会儿就来一份吧？”

　　原本想说些更严肃话题的白宇潇被带偏了：“但是书院食肆今天没有圆子酿吧？圆子酿每月的望日才有。”

　　周殊的嘴角非常自觉地上翘起来，表情逐渐嚣张，“我觉得今日该有两碗圆子酿。”

　　入夜时分。

　　诸多先生学子用过晚餐，各自回寝舍休息，又过了一个时辰，暗下的食肆中忽然亮起了一豆烛光。

　　白宇潇和周殊挤在厨房后门的窗边，前者捧着烛火递到后者附近，伸着脖子紧张地四下张望；而后者就着光亮，拿着铁钉娴熟地把厨房的窗锁挨个打开。

　　“真的没问题吗？”白宇潇小声问他。

　　“相信我的技术！”周殊自信满满地跟他打包票，“这事儿我和尧年不知道干过多少回了。”

　　辰霄书院有一条规矩：能者得之。他们凭本事进了厨房而不被发现，是他们的能耐，理应能得到开小灶的待遇。

　　“来过这么多回却不记得叫上我？”

　　“谁让你睡得那么早了！每次晚上去敲你房门，回答我俩的都是你的鼾声。没到亥时便睡得这般死，你是什么八十岁的老爷爷吗？胡先生都不睡这么早！”

　　话音未落，窗上最后一道锁也应声而开；两人一前一后翻进窗里，周殊立刻回身把窗户关严。

　　“巡逻的队伍分三个部分，”周殊和白宇潇传授经验，“第一部分是书院的护卫，他们大多数是定点站岗，每隔一个时辰会在所在地附近转两圈；第二部分是暗卫，陛下派来看守各种要地，但他们都在要道上，防备的主要是外人。”

　　“第三部分呢？”

　　“第三部分不足为惧，还是先说圆子酿吧。”周殊搓了搓手，“小仓库现在是空的，当天凌晨送来的鲜菜放在那儿，晚上已经全用掉了；米面粮油和需要时间来制作的半成品放在大仓库。你跟我一起过去，还是在这里等我？不，还是一起去吧，你还没见过大仓库里面的样子吧？”

　　正常埋头学习的学子，哪有会进后厨重地乱逛的？更不用说设在厨房室内的仓库了。

　　周殊捏着铁钉捣鼓着锁，一边开一边和白宇潇解释：“仓库的锁相对于厨房门窗而言，数量和质量上都差了许多。或许是考虑到门外的重重保护，设锁的人认为这里的锁没那么重要——开了。”

　　推门而入，一间兼具了酿酒、烘烤、腌制等多个功能分区的仓库展露在两人眼前。

　　“制好的甜酒，腌肉，干桂花……”周殊轻车熟路地将需要的食材与调味料一一找齐，“最后是糯米。不错，仓库里都有很多，少拿一点看不出来。”

　　食材剁碎混合在一起，做成小团，配着甜酒与桂花上锅蒸，不多时，浓郁的香气已经在室内蔓延。

　　等待圆子酿出锅的时间里，白宇潇与周殊闲聊起来。

　　“平时也是这样吗？你来做饭，郁尧年打下手？”

　　周殊盯着锅沿冒出的絮絮白气，多少有点心不在焉，“这倒不是。尧年是学医的，医药不分家，有他参与，总觉得我在做的不是食物是药物。哕，我才不要。”

　　“你这是偏见！”郁尧年的声音突兀地在两人背后响起，把他们吓了一跳。周殊回头一看，果然，厨房的窗子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打开，郁尧年利落地翻身进窗。

　　看见周殊旁边一身黑衣的六皇子，郁尧年脸上空白了一瞬，旋即笑道：“稀奇，宇潇这个时间竟还醒着。”

　　“必要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掉链子。”白宇潇一本正经地说。

　　郁尧年笑笑，又对着周殊一挑眉毛，“有任务？”

　　周殊理不直气也壮地说：“解决自己腹内空空的问题，难道不是最紧要的任务？”

　　郁尧年知道他不想说，没再问他为什么拒绝了朋友们聚会的邀请，转而凑到了锅前，“今天是什么？”

　　“圆子酿。”

　　“肉的？”

　　“当然是肉的。”

　　“肉的没有番茄的好吃。”

　　“番茄我也放了。”

　　郁尧年抗议：“重点是番茄吗？重点是肉味啊。”

　　“做菜的说了算，吃菜的别挑三拣四。”

　　郁尧年看向白宇潇，“你说呢？”

　　“圆子酿怎么都好吃！”

　　周殊感叹：“果然，什么都吃只会让人营养均衡！”

　　郁尧年：“……”虽然能听懂，但总觉得措辞奇怪。他看了看白宇潇，后者一介皇子却对这种话看起来适应良好。他忍不住深思，对于措辞也应该如此“进补”吗？

　　周殊见状，忍不住吐槽道：“你们两个真该匀一匀，一个闲的没事就想太多……”他抬手勾住了郁尧年的肩膀，“另一个闲下来就脑子空空、一点东西都没有。”另一手拍了拍白宇潇的后背。

　　“没办法。家里对我的期待太过沉重啊。”郁尧年苦笑。

　　白宇潇闻言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周自炘可以选择圆子酿，而郁尧年没有选择的余地。

　　看时间差不多了，周殊掀开锅盖，袅袅蒸汽升腾弥散，饭熟的甜香、腌肉的浓香、桂花的芳香恰到好处地融合，一齐绽放；周殊摸了摸被香气轻吻的鼻尖，期待地顶着灼热把盘子端了出来。

　　“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周自炘？”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恼人的声音。

　　大意了！

　　在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注视下，周殊收回僵住的笑容，郁闷地推开窗户看了一眼。

　　视线与站在门前的张巽相撞，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不出所料，我进入辰霄书院一年以来，能突破我的防守制度的那张名单里有你的名字。自我担任首领已有五个月，五个月里，我换了十六种巡逻排班。”张巽话语平直，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有一事相求——可否告知于我，你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绕开了我的全部防御？”

　　“你先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第一次过来？”

　　张巽拿出了一页记录，递给周殊，“上个月十二次，这个月刚刚过半，只来了四次……如果结合你缺席的那几天，恰好吻合前几个月的规律。每逢食肆出现特定的菜肴，你一定会行动。

　　“依书院里不成文的规定，你们可以在不惊动同砚巡逻的情况下到达厨房，可以任意取用这里的东西；但我很好奇。对我来说，应称之为经验的积累。”

　　周殊沉默着回头看了看，在两人点头之后，对张巽招了招手，“你进来就知道了”。

　　四个人围着桌上的三盘圆子酿落座。

　　周殊讲解道：“原因很简单。”他抬手示意了一下桌上的三盘圆子酿，“张巽，我今日来此，是只有我和六皇子两人。”

　　两人，但一开始就准备了三盘食物。张巽隐约猜到了原因。

　　他继续说：“圆子酿不宜存放，尤其是，我在材料中选用了腌肉——偏油腻的咸味的材料，只有趁热好吃，我是不可能把它带回去给寝舍的其他朋友的。”

　　张巽表情僵硬，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许，似乎感到了不可置信。

　　“你的排班确实很厉害，我也不能每次都成功在被发现前安全脱身——全靠这小小贿赂。”周殊说着，持一双长筷将三盘圆子酿从盘中夹出，分进四个碗里，然后把那个特意多放了两三个的碗放在了张巽面前。

　　他站在张巽身侧，对他笑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大人今晚不要抓我们几个。”

　　“……”张巽看了看周殊，又看了看另外两位。或许是圆子酿香味诱人，他那张在周殊眼里一直充满戾气的脸头一次柔和下来。

　　张巽低声道：“仅此一次。”下次他一定要抓现行。

　　他和周殊三人关系不近，没打算多留，站起身一副要端碗走人的样子。

　　周殊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袖，“来都来了，一块儿吃吧？”

　　张巽疑惑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们三人是在此小聚？我这个外人在此，多少会扰人兴致。”

　　郁尧年笑道：“哪有客人到了桌前，非但不让人上桌吃饭，还要赶他快走的道理？”

　　张巽：“……”这两个人是真把厨房当自己家了吗？

　　他求助般看向白宇潇，希望六皇子能正常点。

　　“我可以动筷了吗？”白宇潇发问。

　　美食当前，为了不错过赏味期如此询问，确实正常；只是对气氛而言，正常得有些突兀了。

　　“吃吃吃，快吃！”周殊招呼着，率先抄起筷子加了一个塞进嘴里，“唔——真香！不愧是我！”

　　“不愧是你！”

　　“不愧是你！”

　　周殊：“张巽，你就在这儿吃吧，现在是最好吃的时候，过一会儿就凉了。”

　　被抓住的袖子还没放开，张巽只得坐了回去，夹了一颗圆子。

　　“确实好吃。”张巽模仿着郁尧年等人的“惯例”说道：“不愧是你。”

　　周殊闻言笑开了花。

　　今日的圆子酿用了不少甜酒，酒意微醺下，同辈原本有着隔阂的四人也畅谈起来。天地山河、金石草木、儿女情长……

　　一碗小小的圆子酿整整吃了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