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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伤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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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简单的房内,四面挂着帘子,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躺在席上闭目而睡,不过二十多岁,却不见丝毫生机。席边盘膝坐着一个身形极瘦的尼姑,约莫四十光景,仪态高贵,眉目清秀,与躺着的女子十分相似,她口中喃喃念着,手中不停捻着佛珠,想是为躺着的女子祈祷。
不多时,那躺着的女子醒了过来,侍女上来服侍她坐起吃了药,才说了几句,便撑不住了。那尼君深感悲痛,她半生只得此一女,自幼爱若珍宝,不想竟遭此劫难,近日她的景况一日不如一日,想来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想到此处,那泪珠便像手中的佛珠一般滚落飞快。
她女儿此时却是已经看开了,反倒劝慰母亲道:“母亲不必伤心,女儿为人一世,上不能孝敬父亲母亲,下不能照料赋予紫儿,实在是无用之人。女儿心中实在惭愧,如今要去了,倒是能解脱了。母亲入佛门多时,这生死伦常之事,怎么还不如女儿看得开?”
尼君听得此话,不由心中大痛,哭道:“我儿怎么说这样的话?叫为娘怎么受得起?”佛门易入,可修成正果的,又有几个呢?
她女儿咳了几声,方才道:“母亲已是方外之人,论理,女儿不该为这红尘之事烦扰母亲。女儿识人不清,落到如今下场,本是女儿应得,怨不得旁人。那人……想来是我命中的业障吧!……女儿在世间一遭,所憾唯有两件事。”
尼君哭道:“我儿放心,你有何事,母亲定会替你解决。”
她女儿道:“一者,父亲抚育女儿事无巨细,关怀备至,女儿原想替父亲争光,也好报答父亲母亲的教养之恩,不想命途坎坷,竟至如今的田地。求母亲在女儿死后将女儿葬至父亲身边,到了地下,若是能再见父亲大人,不嫌弃女儿愚拙,女儿定要好好孝顺父亲大人。其二,便是紫儿了。”
尼君听她这般说,越发伤心,勉强正了心神应道:“你无需多想,只要好生调养,不日就可痊愈了。”
她女儿摇摇头,道:“母亲无需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还不知道么?我是无甚怕的,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紫儿。女子自古薄命,须依附男子而生。紫儿年纪虽小,可相貌已是不俗了。她父亲是指望不了的了,若是被他家的正室夫人领回去教养,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呢!《落洼物语》毕竟只是故事罢了,又有几个不受正室夫人待见的女儿能得个好归宿的呢?可便是不回去,又能如何呢?我已是命不长久的了,母亲又能照料她多久呢?我如今心理想的都是这个,可叫我如何闭眼呢?”
紫儿与少纳言乳母正在外面,听到这话,皆忍不住落下泪来。紫儿虽说老成懂事,可毕竟年岁尚小,哪里能经得起这话,当下扑到母亲席边哭了起来。
一室众人见此情景,也忍不住哭泣落泪。
即使再依依不舍,再哀伤无助,那薄命女子还是没能熬到夏天的结束便去了。
那尼君哭得死去活来,青年丧夫,老来丧女,何等凄凉。因景况艰难,只得将女儿简单安葬。一番劳碌伤心之下,又病了一场,越发现出些下世的光景来了。可怜紫儿小小年纪,初初丧母,如今又要承受外祖母这个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去的恐惧里。短短时日,便见消瘦了。且今夏酷热难挡,紫儿素来怕热,内外相加之下,也病了一场。乳母侍女们尽皆焦急难耐,不过每日祈祷诵经罢了。
好在时日渐过,天气也一天天凉爽起来。许是天公见怜,紫儿的病先好了起来,她担忧外祖母便每日在尼君身边伺候。尼君见她可怜,便也生出了存活之心,暗道:若是我也去了,紫儿可怎么好呢?这样小的孩子,若无人照顾,只怕连几日也过不下去吧!
当下便挣扎起来用药,身体也好了很多,不久之后竟也康复了,实在是意外之喜。众人也都高兴不已。
这日尼君正在念经,突然一个侍女进来道:“僧都师傅来了,正等着师傅呢!”
尼君甚是高兴,命快请他进来。这位僧都便是这北山寺的高僧,尼君与他乃是嫡亲的兄妹。他早年便已出家,如今已是闻名天下的高僧了。尼君落户在此,一来是为了能得些照顾,二来也是为了能偶尔叙叙兄妹之情。
一时僧都进来了,众人行礼见过便坐下说话。僧都是个极和蔼的僧人,虽说年纪已大,但是面容十分俊秀,与尼君有三四分相似。因早年就出家的关系,他比尼君在各方面的见解上都看得开的多。此番他外出游历有一年了,再见妹妹,不由大吃一惊,道:“不过一年光景,你怎么这般憔悴了?莫不是我寺里的人没有好生照料你们么?”
尼君道:“兄长的徒弟们都很恭敬,并无不妥。只是我此番大病了一场,实在……”
僧都叹了一口气,道:“外甥女之事我已知晓,方才来前我已在她坟前为她诵了经,佛祖会保佑她早登极乐的。你也莫太伤心才是。”
尼君垂泪道:“兄长放心,我已好了许多了。只是此番病了一场,深觉不久于人世了,只是放心不下紫儿这个孩子……”又道:“当初兄长本不赞成我出家,说我尘缘深重,便是出了家也是俗事凡缘不断的,只是我听不进去,如今才有这样的结果。当初我若是能守着我儿,哪里能有今天的祸事?”
僧都道:“世事已成定局,再后悔也是无用的,你还想着做什么呢?”
尼君叹息不已。
僧都又道:“紫儿可在,我有段时日未见她了。”
尼君忙让侍女去讲紫儿带来,道:“这孩子如今也快九岁了,可把我愁的很。前一段时日她母亲去了,她虽伤心,却是总来陪着我。若不是她,我如今只怕已经不在了。如今我好了,她也总在我身边玩耍……”
说话间侍女已带了紫儿进来,白色衬衣外罩着一件橙色绣七重樱的外衣,发如黑缎,两鬓各扎着粉色的绒花,剪得十分齐整的额发下一双黑水银一般的眼睛,眉目清秀,虽年纪小小,却已见不同寻常的风姿了。便如那含苞的樱花,可预见那盛放的美丽。
紫儿上前给僧都行了礼,而后小心翼翼地在尼君侧方坐下。僧都点点头,含笑道:“一年不见,紫儿倒是长高了不少了。”
尼君叹道:“可是还是一样的调皮不懂事。”
紫儿道:“外婆说什么的,紫儿哪里调皮了?”
尼君道:“女孩子家,整日在外面疯跑,像什么样?”又指指她袜子上沾的草也,道,“这又是去哪里沾上的?”
紫儿面上已经红了,僧都喝一口茶,也带着笑看着她。紫儿道:“乳母在帮我捉麻雀,我也想试试看……”
尼君叹一口气,道:“去吧去吧,只是不许走远了,也不许跑太快。”紫儿喜出望外,躬身道了谢便带了侍女往外去。
僧都见她去的远了,方对尼君道:“我看这孩子很好,日后定是个有福的,你且放心吧!”
尼君听了这话,不由欢喜非常。她知道她这兄长非但于佛学上十分精通,而且还擅长面相之术。况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既然这么说,肯定是在她的面相上看出吉利来了。当下本欲细问,只是她也知道此类事情不好多问的,便收了话头。
兄妹两个又说了一回话,便有北山寺里的和尚来请僧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