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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隔墙的笛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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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临溪听着母亲的过往,任泪水恣意流下,许久才哽咽道:“后来她逃到樊玑城,一定在那片林中躲了好几天,挨饿受冻茫然无措。后背的伤没有愈合就带着我逃命,终于耗尽体力不得不与我分开,她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临终时一定很绝望吧。”
太康公主望着她:“你在林中能活下来真的不容易。”
“谭昭说那日他跟着众人去猎兔,在林中发现我时已奄奄一息,若不是那只鹿给我御寒恐怕也无法活命。后来呢,这样的大事,后来宫里如何处置他们?”
莱山道:“这是死罪,谁能躲掉,三个宫女被活活打死在安雀宫外。”
“萧染也被打死了?”
“侍卫长冒死为他求情,又兼他是朝中一个官员本家,虽逃过一命却受了极重的刑罚,活的生不如死。”
乔临溪望着头顶的紫藤花廊发了一会呆,替母亲感激那些用命帮她的人,“萧染现在在哪里?我很想见见母亲的恩人。”
“做了守墓人。”
太康公主道:“兜兜转转你还是进了宫来,三四条命也没能让你离开这里。”
“我母亲不单是为了带我离开王宫,我能理解她,她年纪小思念故土,关在这宫中没有自由,我跟她一样也想活得自由逍遥。”
莱山道:“若不是太后执意把你交给专人抚养也不会闹下这样的祸事,就因此事,先王才将宫中这条规矩悄然废去。”
听的入迷的穗儿公主插了一句:“因此我才能在母亲身边安然长大。这样的话,我就要谢谢长明姑姑了。”
莱山戳戳穗儿的鼻尖笑说:“你会投胎,投到皇后肚子里去了,就算还有这条规矩,你是皇后生的,自然就没有抱离生母身边的说法。”穗儿半懂不懂的点点头。
临溪问:“我进宫这么些日子,从没见过太后,我想见见她。”
太康公主道:“太后年事已高在宫中静养,常人轻易见不到她。这件事怪不得太后,她按宫规办事,是你母亲来自柔罗国并不知道这样规矩,一时接受不了你被抱离身边才犯下这样的错事。”
临溪反驳道:“我母亲初为人母,她又有何错。”可这件事情死了四个人,究竟是谁的错。
她想到此次进宫至今还不知原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国君究竟为何召我进宫,这么多年都没有找过我,更没有人再提起当年宫中那件事,决不会单纯为了补偿我,是不是柔罗国有什么消息需我露面?”
莱山偷看太康一眼,欲言又止,暂时还不忍心告诉她实话。
太康突然岔开话题,笑问:“你一口一个知己,一口一个谭昭,刚才还听见你提及谭昭这个名字,是同一个人吗?”
临溪毫不避讳的承认道:“是同一个人,是我意中人。说起来挺巧的,当年就是他在林中发现了我。”
“是吗?听着这人岁数不小啊?”莱山正思是哪样的人能配得上水灵的长明,临溪笑说:“不大,只大我四岁。”
太康公主疑惑的问:“才大四岁,那怎么捡了你?”
“那时候他也是个孩童,因一场猎兔比赛误闯进林中……”
听完她的讲述后,太康更犹豫不定,随口附和道:“你们之间挺有缘,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最有趣。”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太康从乔临溪口中探到她已有意中人,从她言语中也能知道她对小情郎的喜欢。心中若是空白一片,远嫁韩国只是身体的折磨,如今心里有了人,再嫁去那就是身心两重的折磨。现在告知她进宫是为了代云锦出嫁,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重新走上她母亲的路,但此事又瞒不住。
这个刚相处没多久的姑娘竟让太康公主如此在意,她抿口茶清清嗓子,决定早点告诉她:“乐息,你小时候我也常去看你,还是叫你乐息顺口。其实,这次国君册封你为公主是有一件事……”她不知怎么讲才能让乐息不震惊。
“你知道饮浓有个十分疼爱的胞弟公子陈。两年前公子陈看上韩国的一位公主,据他说那公主有倾城之貌,发誓非她不娶,自韩国回来后在饮浓跟前闹腾许久。饮浓只得向韩国下了结盟的聘书,但韩国必要我们也嫁一位公主过去。”
临溪尽量保持冷静:“国君选了我?”
太康点点头。
临溪身体微微发抖,胸口骤疼,像有只手伸进去把心脏掐成团,她慌慌张张从躺椅上站起来,说:“我去告诉国君我不是公主,进宫前我只想知道那块玉到底是什么来历,想弄清我母亲的过往,我从没想过要当公主。是谁拾了我的玉把它交给国君?”
她一时心急孤立无助差点哭出来,又不敢示弱,慌忙把强烈的情绪压下去。
“你不要心急,我和莱山正在想办法,我们不想你重蹈覆辙。”
临溪趴在太康腿上,仰头祈求,目中有点点泪光:“公主,您告诉国君那块玉不是我的,就说是我一时贪图享乐才没有及时否认自己和那块玉的关系。”
“秋后才是婚期,事情还有余地,我们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周旋,也许云锦那还可以说服。”
莱山摇头道:“不容易,饮浓的决定岂是说改就改?饮浓改了主意,黄陵侯又会同意吗?”
乔临溪依稀记得去年在李郊尹家的宴席上提过公子陈的婚事,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个听客,如今却成了故事中的人,她沉思暗想:“原本定了黄陵侯的孙女云锦嫁去韩国,后来有人捡了我的玉佩,将我身世抖出来换下黄陵侯的孙女,捡我玉的人想讨好黄陵侯还熟知十八年前宫中那件事,会是谁呢?”
她突然意识到此人可能是李偃,她去过李家,李偃又是黄陵侯的旧部,宫中大小事如何能瞒得住在朝为官的人,他们不说只是他们不愿提及。
太康公主道:“不管这人是谁了,我和莱山会再去国君那帮你说点好话。”
“乐息谢过两位公主了。”
乔临溪在宫中冷静了一段日子,慢慢熟悉宫中的人和物,后来她第一次以公主身份去见熊饮浓。这一次见面,完全没有第一次见他时的亲切感,这个男人不过是个带着目的才来认亲的君王,与她之间毫无亲情。
她行礼后走上前笑问:“王上,如果我跟你说那块玉不是我的呢?”
熊饮浓踱步过来,慢里斯条的问:“不是你的?”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必须是你的。”
他见乔临溪脸上颜色的变化,随即哈哈大笑:“寡人已经下了册宝,你跑来说不是你的?”
“来此之前我从未想过那块玉会和我的身世有关。我已在宫外长了近二十年,兄长,外面的才是我的家人,您能不能让我回到自己的家中?”
这声“兄长”竟让熊饮浓感受到异样的暖意,说不出的感觉,浑身又麻又厌,他清清喉咙开始说教:“宫中锦衣玉食,你如今又贵为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寡人无人敢阻止你,留在宫中有什么不好。”
“我在姚家更自由懒散,舅舅疼我纵容我,乔原带我骑马练剑,走街串巷,也有人带我云游四海,这些都是我不想留在宫中的原因,我现在过得很不快活。”
“慢慢你就会习惯这里。”
乔临溪紧跟这句话抢着问:“还要再习惯韩国的王宫和乡俗,是不是?”
“两位公主既然告诉了你,那就轻松多了。”
“你没有询问我的意见就把我嫁去韩国,要我斩断与这里的一切联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就没有人让我拼死也要留下来?”
国君瞧她气得通红的脸,对她挑衅的话竟一点都不气:“临溪啊临溪,这些年秦国狼子野心,吞并了多少弱小的国家。我们若不与邻国稳固关系,谁又会是秦国下一个目标?你去韩国是带着使命,也是你的责任你的荣耀。”
“我只是个小小的民间女子,你把这么大的责任放在我身上,会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又好笑。”
“你嫁过去并不因为你这个人,而是你这个身份。”
乔临溪见他把出嫁一事上升至国家层面,不知如何辩驳,她听闻韩国那位梨姬公主美貌非常,必是仪态万千温婉娴淑的大美人,略一想,撸起左臂的袖子伸到国君面前道:“我不配做公主,我不仅手臂有疤,腰侧也有伤疤,韩国百姓若听说嫁来的公主这般粗糙,不笑话我们才怪?”
熊饮浓盯着伤疤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做过游侠,惩治恶徒时留下的记号。我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你心中能为楚国效力的人选,还请兄长再考虑他人吧。”
国君恨恨道:“姚礼可真够放任你的。”
“放任我的可不是舅舅,您别怪他。”
见了国君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乔临溪走出清和宫又去找乔原。
第一次觉得长公主的身份能带来这么大的乐趣,所到之处每个人都敬畏、俯首,连乔原都用着了慌的步伐走来。
乔原道:“册封公主的事情我们心里都有点底,为何偏偏选了你嫁去韩国,我就知道你进宫绝不是好事,真悔恨没能及时帮你躲开这件事。”
临溪悄声问:“现在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
乔原被她的话吓得一愣,小心翼翼提醒她的一举一动已与姚府上下牵连在一块:“除非是国君自愿放你走,不然你以哪种方法逃离都是对姚府的致命打击,国君问罪下来怎么办?”
这几天被吓懵了,她都没想到自己与姚府的关系,姚府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不能忘,它像块拴住她的巨石,“是啊,我一心想着逃,却没想到你和青青。看来我还要去找国君,实在没有办法我就划破自己的脸,或者绝食死在王宫里。”
“说什么胡话。你心直口快不可在国君面前造次,国君这人最是阴晴不定,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好说话。”
“有没有韩维的消息?”
“过几日我回家去,帮你打听下吧。”他把几日前在小弥山见韩维一事隐而不言。
她心里有太多失望和怒气,一口拒绝道:“大哥你不用打听,若是还记得我,他自然会主动打听我的情况。”
“不要把心放在那种行踪不定居无定所的人身上,如今你想找他又去哪里找?”
临溪望着高墙外露头的杨树叶,叹气道:“好几个月没回家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大哥来想办法。”一手带大的小妹真的远嫁韩国,他这个做大哥的能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它的发生?
离霓裳宫不远处有座偏殿名叫云微阁,国君将云微阁赐予长明公主。
长明公主住进去后,望着阔气的门楣和文雅的“云微阁”三字咂咂嘴:“这名字收起不用,我给它换个名字,就叫‘石头阁’,等我哪天走了,此处再用起云微二字吧。”
两天后,‘石头阁’的匾额便高高竖起在门楣之上,旁人提起石头阁里的公主,都微微皱眉道:“长在宫外的公主毕竟粗鲁,品味都如此差。”
那夜的星空格外晴朗璀璨,侍女都沉沉的睡去,石头阁安静悄然,卧房的角落里点着一盏晃晃悠悠的油灯。乔临溪躺在床上毫无困意,手中握着木蚕。木蚕早已被她摸的滑不溜丢。
“韩维,谭昭,你是忘记了我,还是被什么侯爷派了新任务?你说话不算话,在漓伯湖上你跟我说过,做我最需要的人,这辈子我还会有什么事情比远嫁韩国更需要你?我想生你的气又怕错怪你,所以我到现在都把气憋在心里。我很想见你,想听听你的声音。若不是因为姚府养育我十几年,这宫墙又岂能困住我……”
她在几盏油灯下辗转反侧,从小生活在郢都,长在姚家,即便曾经有诸多不如意,毕竟此处是她长了十九年的地方,寸寸足迹、牵连的人情都在此处。她睡不着,想把近来发生的事情统统当作奇事告诉韩维。
墙角的油灯晃的她几乎要闭眼入睡。
一阵悠扬的笛声从窗外传来,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委屈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是《琢夜》,生怕听错,光着脚从床上走下,推开窗户,笛声更清晰清脆,带着丝丝忧愁随夜风入户,是他唯一会吹的曲子,他就在外面,在这堵高墙之外。
乔临溪冲出门外扑在墙上,低声诉语:“我听到了,听到了,你就在外面对吧。”原来奋不顾身是这样的令人洒脱又痛快,她试着跃上高墙,又搬来桌椅相助都没能成功,她管不了什么姚府了,只想见见外面吹笛人。
一切徒劳无果后,她对着墙外长长喊了一声:“韩柏崖——”颓然坐在地上小声啜泣,拼命揉着手指,直到笛声停止消失。
侍女们提着灯从屋里跑出来,替她洗净被杂草弄伤的双足。
乔临溪擦掉眼泪对她们说:“都睡去吧,我只是想家而已。”
好歹知道韩维已来到郢都,离她一墙之隔,内心好似充满力量,有了坚实的依靠,她开始想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国君讨厌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