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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槐花 ...

  •   周越跑着进屋,把酒搁在桌上,快步走到秋无际面前,问:“楼主,有何事?”

      秋无际问:“周越,我的钱放在哪里?”

      整个秋际楼的钱都是他的啊……周越稍稍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答道:“您需要多少?我马上去账房支取。”

      “我自己手里没有吗?”

      “您床榻的左侧有个柜子,里面好像放了些比较贵重的东西——我在屋里时,见您打开过。”

      秋无际闻言走到柜前摸索了一会儿,回头问他:“这个怎么打开?”

      周越立刻表示:“这是您的东西,我从未碰过。”

      “我以为,我们的钱还放在一起呢。”秋无际说。

      他们的工钱及衣物在死后会被领事收回,即便是藏到别处,也会被其他杂役搜刮。不知哪日会死,留不下什么嘱托,还不如放在一起,那就不算遗物,而是对生者的馈赠,为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铺就的路。

      过往的温情一滴一滴往周越的心中渗透,突然间,他不再是刻舟求剑的蠢人,那把剑同水流奔走,来到了刻痕处。他朝秋无际走过去,将手按在柜上,垂下的头藏起嘴角的笑意,他掩饰着自己的窃喜。

      这个柜子不仅没有锁,连门都没有,看起来浑然一体,光滑完整、没有缝隙。外表如此,内部一定有机关,两人用手一点点去探、推动,在这尚属于春季的冷峭中,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才将其打开。

      金银玉器凌乱地躺在柜中,流光溢彩的珍宝如同蛇群一样累叠交缠。

      秋无际的眼眸轻颤,屏息发怔,但很快,他伸出了手,拿出几枚金锭递给周越,又取一些塞在自己的腰间,拽出一串浑圆莹亮的珍珠塞给周越,又将翡翠玉牌拢入手中,周越一个他一个,他拿两个周越一双,将式样不算特别的玩意儿就地分了起来。

      “楼主,这是?”

      “见者有份,你我平分。”秋无际话语轻快。

      “啊?”周越这下不敢接了,他按住秋无际的手臂,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跟你商量的要事就是……”秋无际转过头,认真地说,“我想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你想不想走?”

      周越未加思索,便重重地点头。

      “我可不想带着你亡命天涯,能够全身而退是最好的,我得想办法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想好金蝉脱壳的办法,”秋无际想了想,初步定了个日期,说,“给我一个月。”

      周越不禁欢快地应道:“碎金银,断珠串,我会把这些都变成追查不到来路的盘缠,一月足矣。”

      眼见周越又激动又欣喜,秋无际哑然失笑,说:“这段时日,还是要装得……”

      翡翠落地,话在口中碎掉,他的笑容骤然消失,由猩红的血取而代之。他捂住口鼻,血从指缝中溢出,在手背流下道道红痕。

      他朝柜上倒去,珠宝溅上了血,枕在他的脸下,活像棺材里华贵无比的殉葬品。

      “楼主…楼主!”周越俯身抱住他的肩,大声喊着快来人。

      手伸进腿弯,周越将人打横抱起,再一脚将柜子踹进床底,在惊慌无措之际,脚步踉跄,所经之处桌凳俱倒,花瓶落地。

      院外站守的几名家丁闻声齐齐冲进来,伸出手,接住了秋无际。

      大夫为秋无际把脉时,屋里虽一片狼藉,但重要的东西已被周越藏好,他收拾好一切,精神却又恍惚起来。秋无际昨日才死里逃生,他怎么这么疏忽,一早就催促对方去见宁王,别说用药了,连肉粥都没让秋无际喝上几口。

      他的眼睛酸涩,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无性命之忧,我开个方子,您随我去取药吧,”大夫起身,朝周越看了过来,“他需要卧床休息,这段时日别太操劳了。”

      秋无际静静地躺在床上,发丝铺开,难得看上去脆弱又无害。

      周越不放心其他人与这样不设防的秋无际待在一处,亦不放心取药、熬药的会是他人。他说:“大夫,您将药方留下吧。”

      他将药方中的每种药是何用处问清楚,让秋际楼名下的药铺将其一一带来,当着大夫的面确认药材,装入盒中。而后,再找第二名大夫过来问诊,他复述药方,问此药是否可解,得到肯定答复后,第三位大夫上门。他将盒子打开,让大夫说出每味药的称谓和用量,在未让这位大夫见到秋无际的情况下,问这些药是治什么的。

      三位大夫的回答都合得上,他才开始煎药。

      午间服过一次药后,秋无际好了不少——仿佛不是被药治好的,而是他的伤本身就蹊跷地时好时坏,不是中毒也不是烧伤,是内伤,像是练了什么功法遭到的反噬。

      不会是宁王用来控制他,在某本秘籍里设下的圈套吧?得查探清楚。

      秋无际怕周越担心,赞他请来的大夫是神医,他现在起床,对付十个来刺杀他的人都绰绰有余,刚要坐起,又被周越按下去,让他多休息。

      他在床上躺了大半个下午,夕阳的余辉照进屋内,他终于忍不住起身。

      此时,周越正在屋外给他煎晚上的药,蒲扇一下又一下地摇着,看起来有些困。

      周越的眼睛有些不受控地阖上,又猛地睁圆,他感到有人在动他手中的蒲扇,瞪了过去——是秋无际。

      秋无际拿过扇子,一大捧槐花落进了周越双手手臂之间,堆在腿上。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槐花的花心,赶紧尝尝,不够还有。”秋无际指了指院外那一树槐花,拂了拂身上的树皮碎屑和灰土,轻轻摇着扇子。

      周越这时才看到秋无际搬了个小板凳,和他挨着,并排坐在门前。

      夕阳带着一点橘黄,像枯萎的叶子,在天边和云混在一起,朦朦胧胧。被槐花的清香所笼罩,他第一次觉得,太阳不是快死了,只是在慢慢地掉下去,正如每日清晨它又会爬上来。

      “你怎么知道?以前我常吃,可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没怎么说过话呢。”周越摘下槐花的嫩心,吃了一点,脸颊枕进花中,嗅着花香,更加困倦了,声音都带着睡意。

      秋无际说:“我当然知道。你家门口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槐树,你娘年年都做槐花饼给你吃。”

      噢,对了。周越想起,有一年秋无际来偷过他家的槐花,他仰头望着站在树上进退两难的秋无际,还问过:“槐花饼,你吃不吃?”

      他把饼放在树下,转身跑进了屋里。

      “我娘做的槐花饼可好吃了。”周越嘴角泛出一丝笑意,看着怪让人难过的。

      “那是她给你的,给我吃了多可惜。”秋无际捏紧了手中的扇柄,那时人人都穷,精米白面是多稀罕的东西啊,而且,如今周越再也吃不到了。

      “不可惜,她知道的,”周越说,“她看到我给了你,只是拍了拍我的背,什么也没说。”

      “可是,为什么要给我?”

      “我看到过你在地上捡东西吃……”周越说话时小心地望了一下周围,声音细弱蚊蝇。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秋无际的痛处,是对方极力想抹除的过去。这些事情,他从没跟楼里的人提起过。

      “看到也正常,我经常捡东西吃。”

      秋无际与周越对视,忍不住双双笑出声。

      他们在那时并不熟悉,周越只听到过其他人说他的坏话,说他的妈妈跑了,所以他才没人管。

      如今,他们两个一起屈膝坐在凳上,背部舒适地微微弯下,被夕阳照映。多年地位分明的主仆关系似乎随日光一起落山,他们像是多年好友一样闲适地相处,周越顺势问出了他的过往。

      “他们胡说,我娘不是抛下我跑了,她是回家了。”
      秋无际沉默片刻,问:“你知道典妻是什么意思吗?”

      秋无际的爹生活困窘,难以娶妻,为了传宗接代,他租借了一名更加贫穷的已婚女子,作临时夫妻。那份典金将秋无际的母亲送进了憋屈、无望又痛苦的一段岁月之中。

      生下秋无际后,她终于得以逃离。

      “那本来就不是她的家,她只是想回家,凭什么污蔑她?”

      “那我们的家会在哪里呢?”周越问道。

      前些年,楼里将他们两个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据说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秋无际听后畅快地大笑:“我那个混账爹那么想传宗接代,为了以后有人供奉他的牌位,祭拜他的坟头……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我连他烂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周越想起他当时高兴的神情,心想他也一定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家,于是继续追问:“我们从北边逃到南方,现在又该往哪里走?西边还是东边?”

      “不必再将希望寄托在东南西北任何地方,”秋无际的眼睛格外明亮,他说,“我们有钱了,现在,我们可以往前走了。”

      “往前走。”周越重复了一遍。

      “到时候,我们把你娘的尸骨接上,就把所有的过去都丢掉吧,以后,我们都不往回看了,只往前走。”秋无际说出的话带着温度,极其温柔。

      他从腰间取出一只剔透到无暇的手镯,交到周越手上,说:“此次若能出去安定下来,你就不必担心牵连身边人了,这只我瞧着特别适合女子,你若遇到心仪的,就送给她,算是我给她准备的见面礼。”

      周越在楼里的这几年,命都悬在线上,哪敢肖想婚嫁,他轻轻抚着冰凉的镯子,只想象了一下会有一双柔荑带上它就满脸通红,红色从耳根蔓延到后颈,他的心跳得格外快,咕噜咕噜的汤药沸腾声在他耳中炸开。

      真的会有人愿意嫁给他吗?

      他随即又想到秋无际。

      “那你呢?你离开这里不就见不到你心仪之人了?”

      秋无际想到宁王,皱起眉头,他说:“我不喜欢他。”

      说这话有些绝对,他不为过去的自己打包票,想了想还是这样说比较精准:“我不喜欢他了。”

      “为什么呢?”毕竟这么多年了,周越确实见过他为此夜不能寐的样子。

      “因为他是个不懂礼貌的垃圾。”——他骂你。

      周越有些担心地说:“我看到过有些话本里也有这样的情节,主人公忘记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从此阴差阳错,各别两宽。不想起也好,伤感的只会是看话本的人,若想起了,话本里的人怕是也会痛苦万分。”

      “周越,忘记的怎么会是最重要的人?在忘记那么多人和事物之时,仍旧记得的,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周越点头称是。

      秋无际把快烧干的药取下,丢到一旁,说:“只要你不介意……那我们结伴而行是最好的。”

      “介意什么?”

      “照你所说,这几年我似乎多了个龙阳之好。”

      “那又怎么了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秋无际杀人他还递刀呢。

      周越坦坦荡荡毫无芥蒂,未曾因任何事而觉得秋无际不好。

      无需多言,秋无际心中安定不少,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真的心有所属还是急功近利?”秋无际跟周越求证道,“我和他感情深厚吗?若不甩掉这个麻烦,被他天涯海角地追杀就坏了。”

      “感情深厚应当算不上吧,加上这次,你总共只和他见过三回呢,但利益纠葛确实是牵连颇深。”

      “见过两次就确定关系了?”

      “我一直以为是您单相思呢?!”周越诧异地说,“你们莫非是在书信里确定过关系吗?我不清楚。”

      “前两次……”秋无际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那么肯定。

      周越说:“我都在。”

      秋无际还以为自己已经自荐过枕席,想着做了就做了,木已成舟,没有必要纠结。但现在的情况确实更好,对他脱身更为有利。

      “你怎么会恰好都在?”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除了秋无际闭关修炼的时候。

      眼见秋无际松了一大口气,周越开心地说:“真好,换个人喜欢吧,楼主。”

      “怎么这么开心,你之前很不满意?”秋无际问他。

      “他年纪太大了。”周越低下头,凑过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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