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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复归 ...

  •   秋无际在等待门扉被叩响。

      秦斐在外说:“楼主,我为您熬了止疼的汤药,能否端进来?”

      他亲自把门打开,将碗接过,说:“有劳了,我马上就要熄灯,你退下吧。”

      秦斐偏头瞪向屋内,说:“周越,没听到楼主说要歇息了吗?还不快滚出来!”

      “我受伤不便,他宿在这里,也好随叫随到。”秋无际说。

      “他这般笨手笨脚,还是我来伺候您为好。”秦斐抬脚,身体倾向屋内。秋无际略微动了动身,将头偏下,冷眼望向他,秦斐看出秋无际的意思,不敢违逆,弯身后退。

      秋无际抬起药碗,盯着他的背影喝了一口,才阖上了门。

      他把瓷碗放到桌上,顺手又将烫伤药提起,让周越坐下,观察了一会儿,掀起周越头侧的乱发,为对方没有顾及到的烫伤涂药。周越紧张得坐立不安,连说不必。他一声不吭地将药涂好,坐下,在灯火的明灭飘动中,沉默半晌,才将碗推向周越,说:“喝吧。”

      他先喝一口,是在为周越试毒。

      周越身上有多处烧伤,更需止痛。反倒是他,脸和头发都无恙,仅手脚肩背处有些烫伤,不像是险些葬身火场的模样。反而是体内气虚亏空、浑身无力、脏腑隐痛的症状很是蹊跷。

      周越诧异地抬眼一瞥,垂下头去,带着厚茧的指腹摩挲碗底,一滴泪落下,砸进了碗里。

      秋无际暗自忖度,手撑脸颊默默思量,他失了这九年的记忆,楼主的位置他不会坐,树大招风难免招致祸端,这位置也不好坐。

      “楼内有什么人是我提拔上来的?”秋无际回过神,去问周越。

      周越闻声一怔,而后赶紧答道:“七个领事中,秦斐和陆玮是您提上来的,秦斐负责情报收集,陆玮专攻刺杀这条线。再往上就是南北两个堂主,都是您上任后更换的,北堂主杨怀瑞在明,秋际楼的房产商铺目前是他在经营,南堂主柳变在暗,接应其他不能摆在明面上做的事,秦斐和陆玮都是他手底下的人……柳堂主如今重病缠身,已经时日无多,秦斐是您的心腹,亦是下任堂主的不二之选。”

      秋无际问:“那么你呢?”

      周越说:“您的侍从。”

      秋无际心想,在这里的权力架构中,杂役是最底层,而后是刺客、侍从,再到领事、堂主,最终是楼主。他和周越是过了命的交情,彼此知根知底,贫贱相依,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哪有肥水专流外人田的?

      除非,即便跨过漫漫九年,他仍认为这里是个不宜久留的烂地方,不想周越与其牵扯太深,才会如此设计。

      秋无际说:“秦斐和杨怀瑞我认识,往后遇到其他领事和南堂主柳变,你想办法提前报出他们的名讳和身份。”

      周越点头,并小心提醒道:“即便是您亲自提拔的,也不能全然相信。”

      “全然相信?”秋无际摇头,他说,“我一个都不信。”

      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必定就在秋际楼内,等待着权力的更名易主。无论是谁都不意外,无论是谁都不可惜。

      反正不是周越——只要不是周越就行。

      他催促周越把药喝下,又细细地、断断续续地问了许多问题。两人分坐在炕桌两侧、大榻之上,周越说着这些年发生的大事,秋无际听着,并没有自己身处其中的实感,实在枯燥,渐渐有了些睡意。天光大亮后醒来,记得最清楚的是周越说自己每月都会查账,这次出关设宴,原本邀请了许多贵客,秋际楼的业务到底牵涉多广,从账目和客人名录中应当可窥一斑。

      昨晚在榻上和衣而睡,全身酸胀难忍、痛苦不堪,他坐起运功,在静心之前,想着一定要尽快找个由头检查账本。

      “楼主,宁王殿下来了,”周越端着吃食进门,焦急地对秋无际说,“我来伺候您更衣。”

      “他来作甚?”秋无际将衣服披到肩上,起床拎过周越手上的食盒,坐下来喝了一口粥,说道,“不怕暴露身份?”

      “楼主!见过再吃也来得及。您此前每次设宴都邀他来,等了那么多次,希望落空了那么多回……这次听说你惨遭毒手险些丧命,他连夜从辞灵地赶来,见他这事不能耽搁。”

      秋无际不认识这个宁王,但昨晚听周越说宁王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也多亏他的提携,那自然是贵客。他匆匆咽下口中的肉粥,将手伸进袖中,又被周越拉了出来。

      周越手臂上搭着天青色的绸缎外衣、玉石腰带,推给他说:“穿这个。”

      秋无际接过,又听到他念叨:“我再找找那顶珊瑚发冠。”

      “也不用如此盛装吧?我也算他半个手下,听命于他。他秘密来此,说不定都不会穿得如此华贵。”

      “这不是盛装,您每次等他来都会……”

      秋无际等着周越说下文,周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您对他是……”周越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提示道。

      秋无际不解其意。

      周越扯着袖子说:“汉书里记载过的……”

      “汉书?你看过汉书?”秋无际问,“我看过汉书?”

      周越豁出去了,直白地说:“您心悦他。”

      “噢,原来如此,”秋无际轻轻颔首,整理腰带时突然反应过来,头偏向周越。

      原来周越在那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扯袖抓衣的,是想说断袖。

      “胡说,下次不要这样了。”秋无际把镶嵌碧玉的腰带解下,又穿上了暗红色旧衣和黑靴。

      宁王从辞灵地赶来,真的是来关心他这个小喽啰的死活的吗?秋无际怀着心事整理着袖口,摩挲着指腹下暗到发乌的那抹朱色。

      黑靴踏过湿漉漉的石板路,秋无际的脚步匆匆,临到地方,却又停下。被夜雨敲打了一晚的蔷薇花瓣堆在墙下,缓缓淌到秋无际的脚边。

      “楼主,那就是宁王殿下。”周越跟在他身后,头微微探出,瞧了一眼宁王和站在一旁躬身弯腰的秦斐,低声提示道。

      秦斐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与宁王说着什么,声音比周越的提醒声还小。

      “宁王殿下。”秋无际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宁王抬眸,看着他的身影,笑着点了点头。

      秦斐懂事地退下,周越却跟着秋无际走进了会客的房间,为宁王和秋无际倒了杯热茶。

      “可有查到是谁下的手?”宁王揭开杯盖,用盖子缓缓地绕着杯口转,没有喝。

      “没有。”秋无际暗暗打量着宁王,对方器宇不凡、仪表翩翩,看上去明显已经四十多岁,不再年轻。自己现年二十有七,虽也不小,可总感觉两人之间差着辈分。周越不会说谎,他应该确实表露过对宁王的倾慕,但“分桃断袖”是否言过其实?

      他心上在意,像压了重物一样无法轻松自在地面对宁王,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受,若非要形容,有点像潮水在身体内涌退,奔涌和潮退都不受控,水有时轻缓温柔、有时又像急流。

      “我看是你宴请的人里有‘鬼’,宾客中谁最为可疑,你一点都察觉不到?”宁王说,“这不像你。”

      “宁王殿下,楼主昨晚才脱险,稍微恢复了些精神,还未安排彻查此事就赶来见您了。”周越连忙为他打着圆场。

      “早些查出,我也好安心,”宁王连眼神都未给周越一个,盯着秋无际说道,“上次草寇的事办砸了,你下一步如何打算的?”

      草寇?这是什么,又是何事?

      周越也不了解其中内情,只提醒道:“柳堂主现下害了病……”

      柳堂主得了重症,很多事已无法安排,秋无际之前在闭关,又缺个得力助手,有事耽搁是很正常的。

      “秋际楼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插手?你是什么身份?”宁王不怒自威,将杯盖合上,说,“我和他说话,你不退下,是何居心?”

      秋无际心上一紧,侧身,抬手往后挥了挥,说:“下去吧。”

      周越垂头,余光瞥了他一眼,不放心地抿紧嘴唇,退下了。方才,秋无际担心自己独自和宁王共处一室会露出破绽,才跟周越说让他一定要待在自己身边的。

      宁王不悦的暗示和岌岌可危的自身处境,周越看得出来。

      可他把秋无际的担忧放在所有事情之前。

      “不长眼的东西。”宁王看着伸手关门的周越,用不轻不重的声音,斥责着周越的不懂规矩。

      目见宁王对周越的态度,秋无际体内的‘潮水’泻出,连最后一丁点儿不可名状的感觉也消失殆尽。他的拳越握越紧,脑中蹿出一个词:贱人。

      “殿下,草寇的事我会交给秦斐去处理。”他怎么会看不出秦斐对他和对宁王态度的不同,他看得出野心在人脸上的形状,看得出包藏祸心是个什么神情。

      他不会让宁王永远这样高高在上地斥责他和周越的。

      什么知遇之恩,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怎么能被修饰得这么动听?

      宁王将手抬起,落在他的手旁,说:“也好……听说你伤得很重,多休息。其他事都无关紧要,比起你来说。”

      秋无际没有吭声。

      “提到草寇只是想让你身边的奴才懂得,接下来的话他不该听了。”

      奴才?

      秋无际淡笑,抿下一口茶,说:“是吗?”

      宁王殿下仅用三言两语,就失去了他曾经最忠心的奴才,秋无际的拥虿。

      周越退出去后,心中拥堵,自轻稀释着愤怒,让他有一瞬间的迷惘,那就是他为何在这里?十年了,他为何还在这里?

      他望向自己的空空的双手,突然想到……

      糟了,他弄丢了秋无际极其珍视的那壶杏花陈酿。那日,他本该依循秋无际的指令,带着酒离开这里。秋无际说过动乱将会发生,他让他不必理会,且早已为他肃清离开的障碍,很明显,这场火灾听起来就像是秋无际自己一手策划的。

      他回来,是对的吗?

      无论如何,他不该在方寸大乱时丢了那壶酒。

      他在昨日所经之地找了又找,连酒坛的碎片都没找到,心灰意冷之际,他猛地想起了一个人——这秋际楼里嗜酒如命的厨子,他的义父赵桥。他那日听到楼内起火时,位置差不多就在厨房的斜对面,支起窗子就能看见。

      果然,踏进厨房的周越松了一口气。他把灶台边上的酒抬起,发觉少了点重量,他霎时难受起来,问睡在躺椅上的赵桥:“义父,这酒你喝了多少?”

      “我捡的,爱喝多少喝多少,给我放下。”

      “这是楼主的。”周越把酒抱在怀中,皱眉叹气。

      赵桥年逾七十,性子散漫又顽固,听后哼了一声,说那拿回去吧。他畏惧秋无际的残暴,但他不怕周越将此事捅出去,周越不会的。

      当年,他踩住来偷潲水的周越的手,没有选择声张,只说:“来偷就算了,你还连吃带拿。”

      “我朋友腰被打断了,他来不了……”周越的眼泪花儿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十四岁稚嫩的样貌配上干裂的嘴唇和肮脏的脸,让赵桥的脚抬了起来。

      赵桥说:“可怜见的,跟个狗崽一样。”

      从此,他允许周越来偷,来偷还算新鲜的,他特意没倒进潲水桶的东西。

      周越境遇好一些之后,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孝敬他一份儿,桂花酿的酒、云满楼的月饼,藏巧阁里卖的小玩意儿,多好啊,不像秋无际。

      说话间,厨房又进来一个人,周越刚巧要走,瞧见他进来了,侧身给他挪位置。

      “怎么,药又凉了?”赵桥问那人。

      “不是,是药煎得有些浓了,不好入口,我来拿些炭火,重新熬。”他垂着头,从脸颊到耳朵都肿得老高,步子特意放缓,还是能看出有些行动不便。

      他是南堂主柳变的侍从,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自从柳变生病,他一日不落地服侍着对方的吃喝拉撒,端屎端尿的事情做了那么多回,却挨了柳变最多的打。

      这奇怪吗?不奇怪。

      因为柳变久居高位、天生贵命,日日瞧着他无法自理落魄脏臭的人,他不恨才稀奇。无力和难堪只能在打人时稍有缓解,权力只有在压迫他人时才能得到彰显。

      人走之后,赵桥对周越说:“看到他,就像看到你。”

      周越果断摇头,说:“楼主不会这样的。”

      “不会这样?他早就这样做过了,当年云方楼里所有欺辱过他的人,现在还有一个活着吗?有仇报仇倒也没什么,可和他当杂役时住在同一院落的,见过他低三下四的人,也通通没有什么好下场。云方楼换成秋际楼,换的何止是一个名字,换的是血啊。我当年也算是有恩于你们,可他给过我好脸色吗?”

      “那他最该杀的人是我!他不堪的过去我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周越又旧事重提,“你不了解他,十年前,连我爹都要吃我娘的肉,他没有,他把她埋好,带着我从村子里跑出来,跑到脚底都被磨烂,还用玉米叶比着我的脚,先给我做鞋……”

      赵桥说:“好了,好了,十年前的事你要念多少遍才会烦?人是会变的,从七年前他受到宁王赏识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你可以一直活在七年前,但他不会。”

      反正他已经老得要死了,多说几句又怎么了?他知道周越比其他人都要轴,也更加愚忠,太傻了,他真想痛快地骂骂他,把他骂醒。

      把他从秋际楼骂走。

      周越心里本就憋闷,被他说了一通之后更是负气,抱着酒坛就往外走。

      他径直回到秋无际的房前,听到屋里有些动静,心想对方恐怕不会这么早回,故而警惕地踱步过去,往门内一瞥。

      “你回来了?”秋无际停下了翻箱倒柜的手,笑意盈盈地对他说,“快进来,我有要事跟你商量。”

      这不是秋际楼的楼主会有的神情。

      站在门里朝周越招手的,是九年前的秋无际。

      谁说他不会呢?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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