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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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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无衣收了枪,骑着驾空往北方赶路。听见戎赢的问题时也只是眼睫微颤,说不上有什么情绪。
“戎赢将军是山寨出身吧?”
戎赢挠挠头,说是。
江无衣眉眼低垂,羽睫轻颤,心生向往:“江某走过南北,却未到过山中观寨,想来养出戎赢将军这般英才的寨子定是气派非常。”
这话茬戎赢一接就能讲上三天三夜:“俺们那寨子可有足足一棵古树那样高,寨里寨外合计五百来人,野猪来了,身上那刺都不够当牙签用的!人人一碗肉,山头的猪得被俺们全杀光……”
说完想了想,又回问江无衣:“那你们呢?”
江无衣回忆当年,语气淡淡:“当年农忙时节,天气忽而转变,晴空连了三月不止,‘旱魃生四野灾伤。谷不登,麦不长。’叫人在隆夏中心寒。”
“皇帝倒是快活,征税做行宫和龙船,往年的一斗粮收上去后按照四斗来算,天灾降下,赋税却翻了番,物价又高,一家人收了一年两熟的稻谷,交完税连三个月都撑不过。”
说完就笑笑,笑里意味多,戎赢骑着马在他身旁,都不忍觉得难受非常。
“我是随着今上从村中出发的。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人无食了,便是这条命都可以豁出去搏一搏的。他是当时村中官吏,放在今日还不如你我手下,只是一个芝麻小官,却干出了这番事业。”
“我为着活下来,走上了这条路。”
骏马走在雪地里,战士们骑在马上,身上的血已经干涸,凝在盔甲上挡住了寒光,想要黯淡些战争的残酷。
江无衣已经很久没再回想过那段日子,偶然一想起来却也不似从前那般心悸,毕竟那是他在每一个二十二岁前征战的动力和活着的决心。
战得和平,生得自由。
江无衣骑着马走在这冰天雪地中,有一种被召唤、永生埋葬于此的冲动。他摸向自己的身侧,摩挲了一下,摸到了一缕偷来的青丝。心头升起满足的喟叹,压下冲动心思。
路漫漫于白雪皑皑,天色不算至晚,却渐渐逼近黄昏,将要星空万里,明月高悬。江无衣看向前路茫茫一片,勒紧了马绳,不言不语。
他要回去,所以必须前行。
——
温姜回了营帐后也没过几个时辰的自在日子。将军出征,军师留守,温姜在营帐中的每时每刻都要担心莫云清的踪迹,哪怕什么也不做都会有难言的心虚,生怕莫云清知她诡计,落得满盘皆输。
日子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征战的日子等待的人最是难熬,看着风雪起了又停,看着梅花开了,看着枯草在摇曳,看着荒芜中荒芜,晴朗后风雪,她守着一个空荡的营帐,每天想着想着就没什么可想的了。
在这段日子里,她居然开始有点想念江无衣了,没有喜欢的想念,只是单纯想念一个陪她一起的人。
她叫这情绪为寂寞。
帘外风雪大,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温姜听着风雪声中夹杂的细微人声,在没人知道的窗边低着头,默默数步数辨轻重,很快知晓了来人。
“温姑娘。”
又来了。
温姜狠狠皱了下眉,又很快缓开,扬起了一点勉强的微笑回了头:“没听到莫将军到来,有失远迎。”
莫云清也不是所谓闲着没事干的人,战场上隔三差五的日子里都会有信使归来,雪天路难行,信使起初是每半天来,后来是每天,再后来就是每一天半了。到了营帐的人总是一身的伤病和骇人的血色,经过莫云清这儿后由他来寄出战场上的信件,也由他看了战况,再来商议战略。
他营帐中东西单一但繁多,书籍竹简摆了满满一地。他营帐中还有独一份的炭盆,起初江无衣还讨了一些给温姜,但温姜看着柔弱,却也是从小练功,身体虽然比不得江无衣,可不能叫做柔弱,头一日便闷出了鼻血,止都止不住,只好把炭盆送了回去。
而莫云清不同。
他其实天生不是这样的,可及冠后生了次大病,病好了又损了身子,养了满头白发和畏冷的身子。
他第一回收到战报就是遇伏的消息,心烦难忍,走去了外面散心,这才遇到了温姜。
今日收到的新战报消息不错,算来七日前江无衣已经与江同袍汇合,把在路上奔波的北国援军堵在了路上,一举歼灭;三日前江无衣率军打到了皇城下。北国朝廷上的人懦弱无比,想来这没消息的两日里当在僵持,不过四日就能破了城凯旋。
莫云清见了消息,总算是有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出望外。前几日战况都胶着,他炭盆子都熄了几盆,全靠心里那点火气撑着,浑身旺得能叫寒冬变成春。
幸好是快赢了。
算算日子的话,若是顺利,大约还有四五日就能收得到战胜的消息,而再过个几日就是大雪,他们来边城一月份了,应该赶不上冬至日的盛宴,得在路上准备准备,免得刚刚得胜就赶不上一场盛大节日,军中将士难免失意。
军中女子太少,除了做饭的军中厨娘和几个被安排来的军妓外,就只剩下温姜一个人。他擅长卜算天地,擅长演算兵阵,可这些心意上的东西他们几个人皆是一窍不通。莫云清当然也不打算询问温姜的意见,他只是想要再走走,心中快意难忍时,炭盆子就显得格外多余,是故莫云清收了战报算好了日子,披着厚重冬衣后就直奔中间营帐去了。
“大雪将至,算来冬至也没几日了。路上辎重多又山高水远的,车马不便,冬至日必然要在路上庆祝。温姑娘心思细腻又浪漫天成,不知可否为莫某参谋一二,莫某感激不尽。”
哪怕是温姜这样活得圆滑的人,此刻也不得不佩服莫云清。有事为莫某,无事便本将,这样的人哪怕是降下身段求人都不失了体面。
只是这种时刻她当然不敢拒绝。冬至日她不知道何去何从,只是听了莫云清这话,他们是要带着她一同回到南都。南都是她生长的那个故乡,也是她这回出发的地方,到那里水路四通八达又难追上,走哪里都是方便的。
思来想去后,温姜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又格外灿烂了些:“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民女久在军中,将军出征前受将军庇佑,将军出征后又承蒙莫将军照顾,此生也有大半时光在南国,自然是要尽心尽力为将士们庆功的。”
莫云清的毛绒领子围了脖子一周,听了这话像是个翘起了尾巴的狐狸,眯着眼睛笑起来:“温姑娘原来说话也可以如此漂亮的,本将看着温姑娘这样,都要怀疑头次见面那个满身尖刺的温姑娘化作梅花冰雪,随着这风过了山。”
您说话倒是一直好不过三句。温姜暗暗诽腹。
“莫将军说笑了,民女自然还是民女,只是将军要注意着身体,小心受冻了。”
她一句也没回应当日的冲动,只是笑容不再灿烂,反而显得越来越勉强。莫云清看了这反应才满意,心头的快意更是达到了天上去,一时间差点就接受了让温姜继续留在江无衣身边的荒谬想法,险些许诺了下去,叫她安然在这儿随他们待着,他们自然相安无事。
这内帐窗子没关上,外头凉风一吹,让莫云清虽是站在外帐,掀开了帘子讲话都有几分难以忍受的刺骨寒冷,只是这一吹脑子也清醒了,想到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荒诞想法,连即将胜战的喜悦都被冲淡,又端起了往日那般疏离的君子模样,拱了拱手,放下帘子,就和温姜告别。
“胆大的流民,倒差点被她的漂亮说辞糊弄了!”回了自己的营帐,莫云清就升起炭盆,恶狠狠说。
温姜并不在意此刻莫云清的那点想法。她看出来莫云清此时应当是无比的高兴,以至于在她面前都能说上几句好话,再不痛不痒地讽刺她,简直是逢春的老树开上花的满面盎然。
与此全然不同的是前几日的莫云清,完完全全就是个浑身雪白的炮仗,一日日说的话真是比犬吠还要不中听。温姜略加思索,走到内帐的一个角落,那里尽是些散落的梅花花瓣,其中有红有黑,多数都是红色。看样子有的是被人强行掰扯下来的,有的又是自然的模样,有的渐渐腐烂成泥,也有几瓣新鲜花瓣仍旧散发了点香气。
温姜又放下一瓣,数了数,算了算日子和路程,就知道莫云清为何高兴了。
江无衣他们大概就要回来了。
毕竟她每天坐在窗口也不算是无所事事,窗口会对着山对着外面的营帐,也会对着一条从门到莫云清营帐的小路。莫云清畏冷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若非为了战报来往及时,也为了散气保命,他的营帐是坚决不肯开一个小口子的。温姜在窗口就这么一直趴着,没有一次和莫云清打了个照面。
她总是会观察送信人的样子,虽说次次都是满身铠甲和血迹斑驳,但表情仍然清晰可见。演惯了戏曲的人见了再浓的妆容都能透露出情绪,温姜每回见了传战报的士兵,都能大致知晓战况,喜事为红,没发现或是送信人面色凝重,便把梅花用用点炭灰稍微沾染,撒下黑色的花瓣,届时好清理,也好知道自己的退路。
温姜一下子知道江无衣马上就要归来的消息,可她不知道是哪一日,日日守着窗又总是觉得难受。
反正是有了个回去南都再浪迹天涯的盼头了,她便不再纠结,花瓣全数清扫了个干净,叫它们飘在了风雪中,就不再想念。
只是第四日的晚上,在莫云清计算中刚刚打下皇都,平定天下的那个大喜的日子里,温姜正在内帐中安稳睡着,烛光都微弱,连影子都照不出来。
天色已是寅时,人人都正在梦乡当中,夜黑风高,月朗高空,整个营帐除了守夜的人都陷在一片安然的寂静中,连梅花都在沉睡。
忽而,一阵马蹄声穿过了千山万水,又在军营前停下。
温姜今日难得浅眠,外面马蹄声停下后马不知道扰人清梦的道理,仰天长鸣,在黑夜中听起来突兀,落到每个营帐中却不过是蚊子叫了声。
在冬日里没人搭理蚊子,在夜里无人在意马鸣。马鸣叫不醒沉睡中的营地,只叫醒了一个不知来由就浅眠的温姜。
温姜困倦着坐起身来,睡眼惺忪之间就见一阵风吹开了内外两道帘子,几乎是在同时。那阵风吹来了温姜面前,见到温姜后缓缓停下,缱绻又缠绵,诉说着千山万水外带着北国寒地的思念和疲惫,像是越过重重山岗,来祭拜山那边的神女雕像。
“温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