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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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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贵胜不贵久。江无衣在狭长的谷道前一声令下,大军虽暂时分不出三路,却能留得出打这一仗的士兵和战车。军队不如将军们骑着马看得高,但也知前方与想象中不同,井然有序又迅疾地随将军变换,很快便留出了中路军。
风雪逐渐大了起来,扬起的雪花随着同伴的热血溅到眼中,即将辨认不清前路。鸾城前的峡谷形状宽而少纵深,五百探路军往后跑出来,引了对面北国军全军出动,此刻地形优势已失,是最好的进攻时机。
“江无衣!”江同袍举着双刀,急切唤他一声。
江无衣已经带出了兵,听了呼喊也没回头,背对着江同袍举起了长枪。
红缨飘扬,风雪凌厉,深山荒寂,草木不发。
江同袍凝视着那长枪,咬咬牙,策马调转方向,带着左翼军去走水路。
他们都清楚,这一仗的路线被人泄露了,却别无他法,只能先打完这仗再去揪出卧底的人。雪天疾苦,北国在城墙外守护的只有三座城池,从内调兵必然不会有这般速度。
江同袍第一回独自带军队,心里的底气全来自于江无衣。他不再回头看那柄红缨枪,只冒着风雪,留下了辎重和战车,一言不发。
他的身后,江无衣带着戎赢策马而奔。
北国的军队被探路的五百人迷惑,一瞬间全涌了出来,此刻杀了五百人才觉得不对,甫一调兵转向,就见到江无衣和戎赢率军而来。
“往回留住峡谷地形!撤!向后撤!”
敌方主将为文官,坐在军车当中,全靠暗报之中说的“三千骑,走鸾城”才布下的陷阱。可用两万人战三千骑是一回事,两万人战一万五步兵随三千骑就又是一番景象。
兵书当中教他步兵与车、骑战者,必依丘陵、险阻、林木而战,此刻见了乌泱泱一片人,却只敢叫全军往回,却不敢说回来后再怎么出击。更不知遇见敌军突然改了策略该怎么动,只能求大军进峡谷,让南国军只能进了峡谷,再有去无还。
只是可惜,江无衣率骑兵先行太快。北国军尚未全入峡谷中,就被先行的骑兵拦截。
“全军以拒马枪为方阵!骑兵先行,步兵随后!得战车辎重等战利品的,到了鸾城就领赏!”
将士受了刺激,旌旗被吹得呼呼响,马蹄追赶着北国的部队,两军交战着厮杀,江无衣长枪挥得生风,带着南国军一步步踏近。
峡谷之内,血雨伴着雪花,染红了辨不出颜色的峭壁和落下的雪花。
——
营帐之内的温姜和莫云清还不知道大军在峡谷处遇到了远超预期的埋伏。他们二人从早上那次谈话之后彼此不待见,帐篷相连也从不碰面。
营地宽敞,江无衣他们此番前行先去最富裕的鸾城抢干粮草料,剩下的粮草留在营地供养守营军和伤病员,叫温姜倒是日日清闲。
营前有座山,山上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怕有虎狼潜伏,早在北国时就有民众焚了山上草木,直到今年才生出一片蒙蒙野草来。
温姜在营中实在无聊,趁着没什么人的午后想要出去一场,给脸上抹了些灰,又束起头发,端的是不打眼的稚嫩小兵模样。
将要走出营帐前,她犹豫再三,还是拿下了挂在营中的大氅,披在身上出门。
躲在帐中蜗居时还没发现,一出帐门,雪就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现,砸得温姜睁不开眼。戴上帽子后,雪已经下出很厚实的一片了,叫她走得分外当心。
“温姑娘这是要去往何处?”
温姜听了身后这声音,脊背皆是一僵。她还没回头就先叹了口气,心底暗骂。
阴魂不散。
不过回过头来还是要礼数周全,她转过身去,大氅摆出漂亮的弧度,灌了阵风进衣裳中,冻得温姜双腿一软,才勉强站定,行了个礼:“民女在帐中无趣,想来山中无猛兽,当要有几分趣味,透口气罢了。”
莫云清的白发混在雪中,整个人浑身上下只有瞳色是黑的,在旁人看来圣洁,可在温姜看来,这人诡异又难缠,恨不能与他分隔两处,而不是在出去透气也要与他周旋一番。
“哦?想来将军帐中空空,温姑娘寂寞了。”
明明是正常的话,在他说来怎么就偏偏有几分嘲讽意味呢。温姜憋住气,忍着回了句:“是,民女只往山中,散散心便归来。”
“冬日日头早,大军寅时出发,想来将至鸾城前。温姑娘起得也早,申时记得归来,免得出了什么事本将还得传信,惹将军挂念。”
莫云清脸上笑容依旧,温姜不想与他纠缠,原地谢过他就要走,却又被叫住。
“罢了,本将随你前往,也好关照几分。”莫云清越过温姜,躲避她愤怒又惊讶的眼光,走在前面,“温姑娘,请。”
“……莫将军费心了。”温姜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回应他。
山间确实荒芜,春日里也只有山脚的流水证明这里还有生活的希望,何况是冬日白雪皑皑,河流寒凝,唯有野草伴着几枝幸存的梅花,在山中撑起了奄奄一息的生机,期盼开春后能更好一些。
梅花已经含苞,想来不是今晚就是明日,山中便有红梅妆点一番。
若是温姜一人在此,也能去山脚的河流上溜两场玩玩,可是此刻莫云清在她身前不急不慢地走,好像要在这千里冰封处看出春色满园,花好月圆来。温姜不开口,跟着莫云清的步子,心里止不住地诽腹他。
“这人哪里是个贵族出身的将军,比江无衣还无赖!”
“若我能逃了出去,每日定要骂上百遍,以解心头之气!”
“这人走得真慢,想来……”
“温姑娘。”莫云清突然开口,温姜一时失了反应,随他回了句:“在!”
他们已经到了这矮山的山腰,梅花将要绝迹,只有枯草还在飘摇,不是什么能看景致的好地方,却是个可以杀人放火又无人知晓的地。温姜不语,站在原地就觉得有些惶恐,也只能强作镇定,把江无衣留下的匕首往衣袖当中藏。
幸而莫云清这人虽然诡异又脾气差,却是贵族出身,沽名钓誉的习惯还是有的,不至于在荒郊野岭亲手杀了一个看不顺眼的直脑子平民。他拢起自己的外衫,问温姜:“温姑娘在这营中呆了几日,感觉如何啊?吃食简陋,姑娘看样子娇弱,勿要嫌弃,多食一些为好。”
温姜不与他对视,好像寅时天色未亮那会在营中与他的一番唇枪舌战只是因休息不足脑中充血所致。她低垂眉目,一副顺从的模样:“回莫将军,民女承蒙将军照顾,一切遂心,将军也关照下自身,多食多用才好。”
言下之意是,别再来关注我一小小战俘,多管闲事了。
莫云清闻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大军出征的方向,若有所思。
“温姑娘。”
“在!”
莫云清面无表情,遥遥望了一眼远方,收回目光:“雪天路滑,下山吧。”
“……是。”
在温姜看不见的地方,莫云清凝望了北方最后一回。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却白得叫他心有不安,又无处释放。他回过身,先温姜一步走。
路过尚未盛开的梅花树时,花苞上还沾着雪籽,凝在红色的花苞上,一片玉色由天降,锁住人间繁华景,温姜平白想起旧时。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温姑娘在想什么?”莫云清没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温和询问她。
温姜回过神来,冲莫云清笑了笑:“民女想带走这枝梅花。”
莫云清语调平缓:“人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怎么在温姑娘这里,连开花的机会都不给这梅花?怎么戏中梦梅求爱,杜丽娘却要来折梅寄情?”
因为不忍零落,因为梅花恰似夏荷,她讨厌这些寓意,不想让它盛放又凋零,平白在这山中葬送。可她一句也不能说,只能抚去梅花枝头的雪,折下一枝,才看向莫云清:“将军待民女有恩,民女无以为报。”
“梅花凌霜斗雪,不趋荣利。民女祈风雪葬梅枝,借得明日春华,以盼将军凯旋。”
莫云清闻言只盯着温姜,不评价她的言语,也不看她手中的梅花,好似思绪纷飞到了远处,不知是游园还是祈愿。等他回过神来,也只丢下一句“温姑娘有心了”就兀自离去。
温姜抬起方才祝词时低下的头,没去跟上莫云清的步伐,只慢悠悠捧着梅花走。
风雪渐渐息了,白雪一样精致的人走在山中一言不发,看样子心事重重。后头远远跟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俊秀小郎君。郎君捧着没开的梅枝,唇红齿白,似与这红梅争春。
温姜捧好了梅花,用无人知晓的另一套祝词,借梅花魂,送天上人。
——
江无衣那一仗也终于随着风雪渐渐平息。他砍下对面主将的头颅,见他神色惶恐,身形单薄又不曾相识,就知晓是被北国朝廷推出来的一个文官。
他战略改变得快,南国军队又随他征战多时,早形成天然般的默契,此刻破了峡谷关这边的三城联军,明了江同袍那边自然不算困难。
云散日朗,人意山光,各有其态。
戎赢理解他的决定,却仍然为自己的五百将士难受不已。江无衣给他留了时间,就自己率兵往鸾城去。
鸾城富饶,又以马匹天下闻名,开国皇后便是有名的驯马能人。城中百姓已空,但五千骑和支援的一万五千兵的物资俱全,足够他们一路打到皇都再来个来回了。
北国军队计谋不差,只是战士不算英勇,军帅不够才谋,除去溃逃的一千多人,其余人在这峡谷中混着战死的南国军堆叠成山。
峡谷不言不语,在停了的风雪中降下山灵的怜悯,以山顶雪埋葬峡谷中的英灵。江无衣进行了短暂的哀悼,就启程去接应江同袍了。
唯有戎赢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头一次在战术制定了以后面临这样无助的伤亡,生生用了五百人,只为了引出峡谷中的埋伏。那五百人战死得荒谬却又至关重要,让他心里总觉得不痛快,又不知是怎样的不痛快。
思来想去,他也只随着江无衣,用最多愁善感的态度询问他:“江无衣,你说俺们为啥一定要打啊?”
“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但俺们为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