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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追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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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北都一改往日的漫天大雪,虽说还是白茫茫的一大片,却天朗气清,少了成朵的雪花遮挡视线,让人连心情都好了不少。
山没有朗润,水也没涨起来,温姜透过营帐的窗往外面望去,穿过层层叠叠的军帐和士兵,偷窥外面的一点湖光山色,数白云飘过了几回,又看天上的鸟雀。
好生羡慕。
“哒——哒——”
温姜没有回头,她知道是江无衣走了过来,军靴笨重,可他走起来却轻松,一步一步踏得比她上了戏台还稳稳当当。
三步,两步,掀开帘子。
“温姜,来用膳了。”
温姜回头,似乎一愣,转而对江无衣温柔一笑:“将军安。”
她关了窗下床,蹬上靴子就随江无衣而去。
江无衣垂眼,等她起身才抬起头来问她:“刚才在看什么?”
“看将军能不能从那边来。”温姜低头,又带着温柔笑意淡淡自嘲:“结果连将军过来都没听到,方才还吓了民女一跳。”
江无衣闻言垂了垂眼,扭头看向她,却只看到她梳好的发。他盯着那一条破损了的发带看,嘴上对温姜说:“我下回从那里走就是。”
“午后无事,可一同出营。”
“明日出征,你可有什么需要的?”
温姜错愕抬头:“明日?明日我便看不到将军了吗?”
哪怕是知道她眼中没有爱意,江无衣听到这句不加掩饰的关心,仍然心头一跳:“是。”
午膳是江无衣回来和她一起用的。江无衣吃得快,一口下去半碗粥都下了肚,吃完后又慢条斯理地撕着饼子小口吃,等温姜用完了才收起碗筷:“你先换上皮靴,我送了碗就回来。”
温姜擦了嘴,对着江无衣歪头一笑:“将军真好。”
江无衣耳根一红,没再回她,只僵硬地走了出去,连靴子声都不那么清晰了。
待到江无衣出了门,温姜就收起了笑容。戏中人的话总得真真假假掺和着说,她昨日虽说十足十用得情真意切那套,却也不算全在撒谎。
她确实不爱北国,那是她出生后驱赶她的地方。
可她也不爱南国,南国狼子野心,想的是成王做宰,叫她失了最亲的师姐。
那年南国正夏,叛军作乱,师姐那么爱洁的一个人,温温柔柔捧着荷花,就被叛军中的一个将军看见。
荷花零落,碾作尘泥。
温姜从小到大收获的温柔都来自师姐,虽说善意不是对她一个人的,可她确确实实把师姐当成了唯一。
师姐去世后她再登台,最怕演多情戏份。
“这戏情意虽浓烈却绵密,少女伤春少女伤春!你演得比个亡国将军还凌厉!”班主每见她演这戏,骂得比街头泼皮无赖都要狠,直骂到她学着掩饰住心思,班主才又笑着说她不愧是芸仙,悟性高,学得好。
学得再好,还不是成了他女儿的嫁衣。她想。
温姜从过往中抽离出来,套上皮靴,跟着亡她国的将军走了。
今天天气确实好,天上阴霾都散了开,云卷着云,风连着风,叶子都落下了,几棵光秃了的树排成排屹立在山上,风也刮不来,只等着来年开春撒上一遍漫山的绿意。
江无衣给了温姜一件大皮氅,劈头盖脑得一套,如果江无衣穿着,虽然码数不对,却也能叫他在冬日里热出一身黏黏腻腻的汗。
温姜看了眼衣摆,又是合身的。
“军中马都较为高大,你怕是难驾驭。”江无衣带她走过马槽,找到了自己的马,“这马是我的,名唤‘驾空’,你见过的。”
何止是见过,温姜想,这马可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驾空鬃毛乍一眼是黑的,凑近仔细看来却能看见深红色,通身同色,肌肉紧实,嘶鸣声也嘹亮。
温姜紧紧盯着它,从它光亮的鬃毛看到健壮的马腿,目光不忍移开,满眼的崇拜与艳羡。
“将军的马确实威风不凡。”温姜恭维。
跟他的模样倒是很像。
江无衣却只是摸了摸驾空,又带她继续走。
走到尽头,又是一头纯黑的马,却身量矮小,见了人就“咴儿咴儿”地叫。
温姜看着那马脸上没舔干净的草料渣子,一时间有些沉默。
“将军所说的马,想来,是这一匹?”
江无衣回她:“是,这是驾空的孩子,性子比较粘人。”
那马听到母亲的名字,叫得更欢乐了,“萧萧”“咴儿咴儿”地,叫声换个不停。
温姜看着马。
马笑着看温姜。
温姜咽了下口水,对着马笑了笑。
马:“吁————————”
江无衣在温姜身后站着,见此笑了笑:“这马很喜欢你。”
温姜勉强:“看样子……这马应该见谁都挺喜欢的。”
江无衣摇头:“这马性子倔,同袍也爱,但每次来这马都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他低头,告诉温姜:“它只是喜欢你。”
温姜只有幼时初学骑马,才骑过这样的小马,那还是在班主让他们练武时给他们牵来的一头杂毛小马,大家都不爱学,只有温姜上了马背后就不想下来,骑着马跑了郊外的小片菊花地。
温姜想,她已经八年没骑过这种幼儿的小马了。
可这马确实有力。
他们各牵了马到平野,翻身上马后,两匹马就挨在了一起走。驾空走得稳稳当当,小马也一步一步走得平,虽说看着没有驾空那样威猛,却也是一匹难得的宝马。
她骑着马看过这片被雪覆盖的平野,心头中有万千只白鸟翻涌飞翔。
“往前走约五十里路,就是边城了。”不知走了多久,江无衣突然开口。
温姜看不见往前五十里路的模样,但又重复了一遍昨日说的:“将军莫忘,此心安处……”
“便是汝乡。”
“便是吾乡。”
两个声音绕到了一起去,低沉和清亮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温姜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策过马了,她走在雪白的一片中,天地皆白,只有她和江无衣走入其中,拥着这片无人的纯净。
她突地放开缰绳,放下心里那些戏,那些计划,伸出双手张开来,拥抱住迎面的雪和山。
畅快和心安给了她莫大的支持,叫她竟然敢在一个充满了秘密的南国将军面前笑得畅快,叫她一个从小到大只为了戏而笑过的人,在台下也能肆意感受自由。
她迎风笑,任凭发带被吹开,发丝被吹乱,仍然在风中张开双臂。
“这么爱骑马?”江无衣错她一步,问她。
温姜回过头来,眼睛终于失去那些缠绵的情感,直白地,亮晶晶地看着江无衣:“将军,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江无衣早知她要这般开口,也不回答她,只是一笑:“驾空,慢点,驾!”
不等温姜开口,他缰绳一扯,马鞭一甩,驾起驾空向雪的另一边跑去。
“驾!”
温姜紧随其后,两个人的马跑得都快,扬起的雪飞散开来,马的身姿和雪的散落都显得轻快。温姜在马上飞驰,不愿想那些诡计和过往,只一心跟着驾空和江无衣,朝他们而去。
那是一段在白发苍苍时都能想起来的飞驰,雪地里策马奔腾一场,连风都是热的。温姜在风里飞扬着所有的心绪,让它们都随风去。
“我要好好活!”
“我要叫她好好活!”
又是两个心意交织在一起,随着两颗飘飘荡荡的心,孤立无援的时候动荡不安,却在这一刻得到了抚慰和安稳,让飘忽不定的人有了归途。
风在吹它的山岗,树在藏它的种子,温姜策马奔腾在雪地,江无衣在前压着速度,竟也是分外美好的画面。
他们没骑够五十里路,没再看一眼边城,回去的时候却也畅快淋漓。温姜回了马头,对着江无衣说出了第一句认真的感谢:“谢谢将军!”
江无衣没受这谢:“举手之劳。”
温姜也不再说,乐呵呵地继续骑马。
今日不骗他,明日再来。
马鞭不再破空,有一下没一下地随着左手甩动。此时天色不晚,明空澈亮,他们走在来时的雪地里,温姜的发带早在纵马时解开,被风吹到了来时路上,此刻长发披散在背上沾了雪渍,挺直的腰背上是圣洁的模样。
江无衣又与她并排,问她:“你学戏为何这般喜爱骑马?”又有些纠结地问:“你戏里要学马?”
他前世不知晓这些,此刻见她高兴才难得多言。
温姜听了他荒唐的猜测,噗嗤一笑,回他:“将军有所不知了。”
“我自幼学的最平常的旦角,有男有女,我是其中唱得最好的,因为嗓子亮,但功夫略差点。”
“幼时班主严厉,我们练功力道不够,上台也哼哼唧唧不敢出声。看我们羞涩,他就牵了匹小马,让我们学了骑马练功夫,学了策马练力道,也在马上练练胆量。”
“起初大家还新鲜,可那马脾气烈又臭烘烘的,便就我一个学得好些,也就我一个……”她摸着马,望向远方,“喜欢这追着风的感觉。”
“那时我们最不能有的就是自由,只有在马上,班主不太管我们,摔死都不管的,只要别摔断了胳膊腿就好,我就常骑着去玩。”
温姜看向江无衣,笑道:“只是啊,这样的小马确实已经很久没骑,自我长大了,都骑的将军那样的成年马匹,才对这小马有所偏见。”说完,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将军莫怪。”
江无衣挑眉,给她回了个礼:“温姑娘谅解这小马才好。”
江无衣难得这样外放,他俩并排散着步回到营地,还没下马,就听到江同袍咋咋呼呼地叫唤:“我的小丽!我的小丽你总算回来了!”
温姜下了马,看江同袍这不值钱的模样,偏过头看江无衣。
她歪过脑袋,询问他。
“这马他喜欢,就取了个俗名,日日盯着。”
“什么俗名什么俗名!我一天没见到小丽了我想她!”
“她有名字,叫追风。”江无衣说。
温姜猛然看向马,又看向江无衣。江无衣目光直视江同袍,把驾空递给了下属,没半点心虚样子。
江同袍看马,可马不看他。他只能瞪着江无衣,言语中尽是悲切:“江无衣!你赔我小丽!”
“你个负心汉!”
于是这个好天气的夜里,只有江同袍一个人跟在马身后,嘘寒问暖:
“小丽~小丽你真不要我啦?”
“小丽——”
他还不忘低骂两声:“江无衣这个重色轻兄弟的,小丽那么好的名字,干嘛改成什么追风……”
“他明摆着为色……小丽你踢我啦?你理我啦?别别回头啊再理理我嘛小丽——”
星子坠在空中不言不语,人在地上走着跑着叫着,安静对着嘈杂,两处各自安好。
晚间的内帐中,温姜把帘子掀了起来。等江无衣洗完将要上榻,才发现她坐在床上,还未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