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素斋馆》蝉羽月

51、祛噩凉茶

　　施寻是在一片吆喝声中醒来的。

　　脸上还挂着黏糊的泪水，前世为人的痛苦记忆历历在目。最糟的是，她现在是一缕魂魄，每次做噩梦都会让神魄受损。

　　必须赶紧做点什么。

　　梳洗完毕，趁着日头还没升起，施寻先到自己经营的浣衣坊检查设备。

　　“今日午时阳光甚好，记得将库房里新制的设备搬到院子里晒。”施寻熟稔给两个领班分配任务。

　　“记住，要在午时烈日下晒够两个时辰充满能量。还有，理政大人那边派人传话，下午会将今年海云会的舞服送来，务必七日内洗熨干净送回理政院。”

　　看着阴云密布就要拧出水来的天幕，素以和沙织面面相觑，虽然心中疑惑那句“今日午时阳光甚好”，却也不敢说什么。

　　毕竟，眼前站着的可是海市最富有的女商人，凭借精准的天气预判术和高超的机械设计水平，短短一年时间解决全岛的浣衣需求。绝色容颜加商业头脑，让她成为海市理政院大人身边的红人。

　　“是。”两人领了任务，各自下去吩咐人手去干。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施寻才小心翼翼拉起裙角。看见自己近乎透明的右脚，施寻面露难色：不能再拖了。

　　海市，寒月阁。

　　“哟，施姑娘，您可是好久没来了。”

　　掌柜白灵灵收起柜台上平铺晾晒的七根白色狐尾，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正想再套套近乎，却见对方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青色的细汗。

　　魂体白日冒青色密汗，是魂飞魄散的前兆。

　　白灵灵秀美的眉毛拧成一条线，一根白色狐尾掀起施寻的绿色破裙。彼时太阳已经升起，施寻的右脚却完全不见了。白灵灵一边替她把脉，一边问：“ 十瓶保魂丹你全都用完了？！”

　　施寻艰难点头。

　　“你不要命了！”白灵灵翻出自己的密匣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个落了灰的白色小药瓶，从中倒出一粒拇指头大小的白色药丸，用温水兑开后送她服下。

　　施寻觉得自己就像一朵云，逐渐飘向空中，对身体四肢失去了控制力。

　　前世身死后，自己的魂魄四处飘荡，竟飘到这个叫“海市”的地方。海市其实是海上的一座孤岛，岛上的居民有人有鬼有妖，还有她这样的魂魄。

　　只是听说，飘到海市的魂魄都要经过“荒海”筛选，在那里前世的记忆统统会被抹去。只有她是个例外。

　　白灵灵曾经分析过，施寻大概是从一个不知名的裂隙掉进来的。几百年前也有这样的人，不过这些都是她听自己的师父涂山青月说的。

　　不知过了多久，施寻觉得自己的身体升到不能再升，突然开始哐哐坠地，四肢百骸传来清晰的骨痛，疼得她直叫唤。

　　“哎哟……”

　　看见施寻昏睡那么久还能清醒过来，白灵灵松了一口气，换成平日那幅慵懒面孔，揶揄道，“我的好姐姐，这次可是连我师父留给我的返魂大补丸都用上了。”

　　“只能保你这次无虞，若想除根，还得另寻他法。”

　　“多谢。”施寻脸色惨白，朝她挤出一个微笑。

　　“跟我客气什么。”白灵灵冲她嫣然一笑，“只要你的浣衣坊承包我这辈子的洗衣重任就好啦！”

　　“那是自然，你可是又救了我一次。”

　　“说来奇怪，你的病情不是一直很稳定吗，怎么突然变得那么严重了？难道……是你前世的记忆已经扰乱心魄了？”

　　施寻并不确定，但也觉得八九不离十。最近，实在古怪得很。

　　“你能活着进入海市已经是大幸，万万不可再因前世记忆，搭上自己这辈子的性命。”白灵灵眼神坚定，“看在咱们的交情上，我去请我师父涂山青月出山，说不定能根治你的病。”

　　施寻脸色已经好转，浑身有了力气，又变回平日那个活泼模样，“如此，我这条小命，可就攥在你手里了。”

　　出了寒月阁，施寻本想去荒海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听到治疗自己的方法，却见街角出现几处骚动。

　　“最近海市可是越来越不平静了，荒海之畔的裂隙越来越多，莫非是有大妖即将出世？”

　　“你个石妖，盾那么厚，怕什么。再说了，不是有理政大人在嘛。”

　　荒海出现裂隙的传闻，最近十分盛行。施寻并没有当作一回事，走了半晌觉得口渴，便想找一家凉茶铺子歇歇脚。

　　正巧瞥见街边新开了一家春日茶水铺，门前悬着一副大字牌：“祛噩凉茶，一份二十两，只卖有缘人。”

　　要不是自己最近被噩梦缠身，她真的要抬脚就走了。施寻看了又看，觉得这招牌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能在妖怪横行的海市，花二十两祛除噩梦的，除了她这个几百年一遇的奇怪魂魄，还能有第二个吗？

　　现在的骗子真是太多了……

　　施寻拔脚就走，忽听背后传来一声猫叫。
　　喵呜——

　　海市居然有猫？虽然猫妖很常见，但这里是海市。
　　三十年前，德高望重的理政大人被一只残暴的猫妖伤害，至今无法行走。从此，“抵制猫妖进入海市”便成了海市居民自发约定的条文。

　　施寻转头，看见一只三花猫蹲在茶水铺窗子上，它的毛色十分鲜亮油滑，脖子上还系着一个透明的吊坠，一看就是有主之猫。

　　三花猫长得实在美丽乖巧，让施寻不禁想起，前世为人时母亲也曾为自己养过一只小花猫。想到此处，她左看右看，确定无人关注才偷偷伸出右手摸了摸猫咪的头。

　　嘶……
　　光滑的手感让她欲罢不能，于是左右开弓对着猫头揉捏起来。

　　小猫虽然不抗拒，眼神却乜斜起来。看到它这幅不情愿的样子，施寻摸得更起劲了。

　　“这位客官……”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施寻抬头，一个身穿蓝衣的俊美青年正紧紧盯着她怀里挣扎的三花猫，一只手悬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呀，偷摸人家的猫被主人发现了。

　　施寻吐了吐舌头，将三花猫塞到主人怀里，脸上瞬间恢复了一个成熟女商人该有的神色。

　　三花猫跳到桌上，开始疯狂挠头洗脸。

　　施寻被嫌弃得明明白白，“你家的猫，真……可爱。”施寻尴尬开口，正想开溜。青年已经提了一个紫砂壶向她走来。

　　不等她开口拒绝，青年将茶壶高高扬起，一道流畅的水柱在空中画出白色的水龙。

　　“请喝。”

　　一时间清香四溢，施寻觉得脑袋不那么沉了，她好奇地看向杯底：不是寻常绿茶，而是荷叶茶。如此文雅清冽，和这位青年的气质倒是十分贴切。

　　青年将茶杯推到靠近施寻的那侧桌面。

　　“我是有缘人？”

　　青年点头，“请。”

　　犹豫再三，施寻端起茶杯。清亮的茶汤和舒展的荷叶尖，使她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心中难得平静温柔起来。

　　只是一碗茶水而已，二十两买个教训也无妨。

　　施寻将茶汤一饮而尽，闭上眼睛却忽然置身一片荷塘。自己正躺在一叶小舟之上，透过层层密密的荷叶，可以窥见瓦蓝的天。

　　荷香清逸，她舒服得吐了几口长长的浊气，闭上眼睛假寐。青蛙入水、鱼儿游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连素日里聒噪的蝉鸣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再次睁眼，已是夕阳西下。金光迷眼，朝霞满天，确是一个大晴天。

　　“我睡着了？”施寻记得自己明明只在荷塘里躺了一小会儿，怎么刚刚还是清晨，现在就是黄昏了。

　　“看来你睡得不错，没有做噩梦。”青年躺在竹椅上撸猫，见她醒来，并不稀奇。

　　反应过来，她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明日同样时辰，再来叨扰。”

　　青年礼貌点头，又开始撸猫，三花猫安然卧在他怀里，睡着了。

　　回去的路上，看见寒月阁大门紧闭，想来白灵灵去请自己的师父涂山青月了。也不知荷叶茶能不能祛除病根，若是像保魂丹一样治标不治本……

　　施寻不敢往下细想，默默祈祷白灵灵这趟一定要见到涂山青月。

　　是夜，施寻又做了那个梦。
　　不同的是，这次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她也因此看见了许多之前忽略的细节。

　　中军营帐内，郑元死死拉住“施寻”呜呜咽咽。施寻不急不躁，站在一侧仔细观察。秉着不放弃任何一个细节的原则，她贴着郑元的脸，一寸一寸搜索，然后清楚地看到郑元的嘴巴里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她被人割掉了舌头。

　　下一秒，“施寻”瘫软在地，郑元像上次一样，跑向黑衣人身后。和地上看到的视角不同，郑元的动作不像是逃跑，更像是准备从背后袭击黑衣人。只是动作幅度太大，被黑衣人发现后反制了。

　　施寻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郑元不会背叛自己。

　　至于黑衣人的长相，施寻左看右看，却看不出更多线索，最后又睡着了。

　　第二日辰时，施寻如约来到春日茶水铺，却没有看到三花猫的身影。